罗马人会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正是博尔吉亚家族中最为恶名昭彰,却又最具魅力的一个,邪恶,残忍,暴戾的天才终于摆脱他的父亲与命运给予的荣耀与桎梏,解下了红色法衣转而穿上盔甲,从一个教廷亲王转而成为一个统帅的日子。
可怜的胡安博尔吉亚被人从台伯河里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半浮半沉在一艘腐朽的小船上,凯撒被亚历山大六世命令去迎接回自己的弟弟,这也是胡安成为教会军统帅后第一次得以与凯撒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他面色青白,头发纠结,皮肤肿胀,他看上去甚至不再那么可恶了,凯撒用一张敞篷的马车运载他的弟弟,他坐在死者身边,完全不顾胡安身上的水沁透他的丝绒法衣,他的头脑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心中的情感更是难以辨识,他不喜欢胡安,只因为父亲的偏爱,胡安才得以一平庸之身篡夺了他一直渴望的地位与身份,他也想过,终有一日,他会亲手将匕首刺入血亲的胸膛,但这终究只是……想法,他仍然在寻找其他的解决方法,但在看到无声无息躺卧在潮湿泥地上的胡安时,他确实感到了锥心的痛苦。
但这种痛苦在他带着胡安进入到圣父的住所后就很快消失了,亚历山大六世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没有凯撒,也没有卢克莱西亚,在教皇缓慢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畏惧地后退,亚历山大六世没有哭嚎,没有流泪,神色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僵硬,他急促地呼吸着,几乎是扑在了胡安的身上,虽然之前凯撒已经为胡安整理了一番妆容,但一个死者的面孔永远不会好看,那青白肿胀的皮肤,那扭曲凝固的肌肉,那不甘心的眼睛——上帝啊,他仍然在看着,仿佛在搜索着凶手的踪迹,教皇匍匐在自己心爱的小儿子身上,教皇尊贵的白色长袍覆盖住了肮脏腥臭的污泥,他浑身颤抖,难以说出哪怕一句话。
胡安博尔吉亚的葬礼很快辉煌又浩大地举行了,对于这个人,罗马人没有丝毫好感,就连他的同僚与下属也是一样,只是为了讨好亚历山大六世,他们还是穿上了肃穆的黑衣,跟随在游行队伍后面装模作样地哭泣了一整天,而真正应该哭泣的人,却从未在他们面前流过泪——卢克莱西亚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下回到了修道院——被隐晦地监管了起来,而他召唤了他的长子凯撒。
教皇的密室位于其卧室的后方,未经召唤,即便是教皇最为信任的秘书杜阿尔特也不能迈入半步,就连凯撒与卢克莱西亚也几乎从未涉足此地。这个房间出乎意料的简朴,比起教皇的密室它更符合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另一个身份——圣殿骑士的至尊大师。青黑色的石砖墙壁上悬挂着大师的袍服,武器与盔甲,还有面目狰狞的刑具,以及嘲讽般的,一个木头的黑色大十字架。房间里没有壁炉,只有烧得焦黑的铁质炭盆与捣碎木炭的火叉,因此整个房间即便在六月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充满了阴冷潮湿的气息。这里甚至没有一把椅子,父子两人面对面地立着,犹如两枚钉在地上的木桩。
“看着我,”亚历山大命令道:“看着我。”他说。
于是凯撒抬起头来,他不曾预料到的是,接下来他就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跌倒在地上,头脑嗡鸣,面颊滚热,然后他就听见了刀剑被拔出鞘的声音,他立即跃起身来,随即一道剑光就落在了他原先的位置,神圣的红色法衣被割裂,露出里面的皮革紧身裤与靴子,“这可不是一个神职人员应有的衣着。”亚历山大六世讥讽地说道,他同样身着累赘的白色法衣,却丝毫不受长袍与平口便鞋的影响,他身材魁梧或说臃肿,移动起来的时候却犹如小鹿一般轻盈,他手中的武器有着巨大的护手与配重球,重量可能超过六磅,教皇挥动它的时候却如同在挥舞赐福的布条,丝毫没有拖沓或是吃力的感觉,但当凯撒随手抽出一柄单手斧来抵抗的时候,却仍然感觉到像是有一座山峰向着自己碾压过来。
凯撒听见了金属撞击时发出的尖锐声音,紧接着,他手臂上的压力突然消失,那柄看似应当被九尺巨人使用的爱尔兰斩剑竟然犹如张开翅膀的鸟儿一般翻转着,从上方滑向左侧,而后上掠,他只来得及将单手斧匆匆竖起抵挡,随着沉闷的咔嚓一声,单手斧坚硬的胡桃木手柄被斩断了,凯撒膝盖一曲,身体下滑,躲过了随后而来的剑刃,在剑刃之后,是亚历山大六世无比冷酷与冷静的眼睛,凯撒从未有这样的明悟——这或许并不是一次练习或是测试。
博尔吉亚家族的一对父子在密室中沉默地对战,亚历山大六世作为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武技高超并富有经验,而他的儿子,凯撒博尔吉亚或许在经验方面有所不足,但他聪慧,敏锐,而且身强力壮,他无法击败自己的父亲,但他的父亲也无法致他于无可挽回的失败境地,他们就像是两只势均力敌的公牛,浑身火热,眼睛血红,渴望着将对方践踏在脚下,却心知肚明,这是不应该与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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