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沃纳罗拉站起身来,他昨晚才行了苦鞭礼,用末端镶嵌了铁片的长鞭抽打自己的背脊,他的脊背仍然鲜血淋漓,又有粗劣的麻衣摩擦,更是刺痛不堪,但对于他来说,这些痛苦能够让他的头脑更清醒,意志更坚定,距离天主更近,就像是他捆绑在大腿上的一块三角铁片,它们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向正确的路上走,向光明的路上走,向虔诚的路上走,这些道路或许并不平坦,甚至崎岖,但他不但要走,还要率领着愚昧的羊群走,他用一片冗长的经文当作了自己的早餐,干瘪的肠胃早已习惯,安静地一动不动,直到一个修士前来禀报说,又一群人前来询问他们的孩子在哪里。
萨沃纳罗拉看向天空,天空阴沉沉的,佛罗伦萨的春天早已过去,夏天离开,秋天也即将离开,逐日下降的气温仿佛也带走了人们对于他的狂热,他们正在冷静下来,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而萨沃纳罗拉不禁为此打了一个寒颤,他心中的火焰似乎也暗淡了下来。
他转身去看房间里的壁画,多明我会是仅有的一个喜好大量使用壁画的教派,画匠安吉利科与他的助手为这里的每个房间都绘制了壁画,房间里的主题基本上是多明我会的三位圣人,萨沃纳罗拉居住的20号小间里是圣多明我,他正在用鞭子抽打自己,按照多明我会的设定,这象征着苦修的意志,而萨沃纳罗拉也和其他教士一样,如同壁画上的圣人做出一样的祈祷姿势——他几乎每天都要鞭打自己,用苦痛来宽慰他那颗不安的野心。他每天看到的圣多明我都是面容平静,神色宽慰的,就萨沃纳罗拉看来,这是一种肯定,一种鼓励,但今天他一看,却吓了一跳,因为圣人的眼睛中正在流下泪来,他定下心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附着在壁画上的露水,但这种不好的预兆还是在他的心中种下了根苗。
“今天的演讲场所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好了。”修士犹豫了一下:“但……我担心那些那些父母……”会当场质问萨沃纳罗拉他们孩子的去向。
萨沃纳罗拉沉默了一会,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初他之所以选择这些出身平常甚至低下的孩子作为自己的仆从,是因为他们虽然幼稚天真,却有着旺盛的精力与无畏的勇气,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收拢到自己的麾下,而不必担心他们会被收买引诱或是阳奉阴违,但他们同时也有着自己的缺点——几乎没有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能力,他们的行为也在他的纵容下变得越来越猖狂,当然,萨沃纳罗拉认为这不是什么过错,这些堕落的富人,无耻的娼妓,阴险的官员本该受到一些教训,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突然想到,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家族,不但会用金币开道,也一样会用刀剑说话,他们供奉自己,也不过是为了驱逐在佛罗伦萨根深蒂固的美第奇家族,现在美第奇家族只余孩童妇孺,他们的矛头自然而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而这些孩子,作为多明我会修士的羽翼与耳目,只会被首先剿除。
他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但这位丑陋的修士立刻振奋起来,这些孩子虽然陷落在魔鬼的陷阱里,但即便躯体死去,灵魂却能够直达天堂,他们是有资格与圣人天使坐在一起的,那些凡人应该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已经早于其他人脱俗超凡。他的演讲中也应该附上他们,这样,那些父母一定会从哀恸转为欢喜的,一贯如此,他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渴望些什么,他总能给他们的。
就这样,萨沃纳罗拉来到一处小广场,他的演讲一如往常的激烈与尖锐,他指责罗马的教皇与红衣主教是如何的堕落,又指责佛罗伦萨的议会成员是如何的懈怠,他大声疾呼,告诫人们,邪恶与堕落仍然无处不在,而魔鬼还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些脆弱的,不够虔诚的灵魂,他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上帝怎样将大洪水降临到那些不信神的人头上,又派遣出天使毁灭那些淫邪的城市,他所指责的那些人,都将落入地狱,在油锅里痛苦嘶喊。
朱利奥和凯撒肩并肩地站在人群中,朱利奥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人们所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时代,萨沃纳罗拉的演讲还是很有感染力的,但他不应该忽略的是,他的听众们都是一些极易被煽动的底层平民,他们可以被他操纵,也可以被其他人控制——而且对于这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演讲可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他们要求萨沃纳罗拉给予更多的恩惠,但怎么可能呢,之前能够推动那些对于各个家族不利的政策,还是因为他们还需要萨沃纳罗拉,现在?萨沃纳罗拉不想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但他说的天堂啊,地狱啊,人们已经不感兴趣了,天堂,说的好,但如果可以继续在人世间这个泥沼里生存,谁会愿意去?至于地狱,他们又看不见,而且如果有人和这些穷苦的工人说,以下地狱为代价,换取如同显赫家族成员般的生活,他们或许会为此自相残杀也说不定。
他们焦灼地等待着,期望能够听到一些实在的消息,但萨沃纳罗拉让他们失望了,他们等到演讲结束,发现自己依旧一无所获,他们面面相觑,广场里悄寂无声,没有喝彩,也没有疑问,而就在这种可怕的平静中,人群的边缘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萨沃纳罗拉看到人们在后退,然后就是一队身着十字外袍的士兵,随着士兵将这些人推开,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道路,一抹刺眼的红色顿时跳入修士的眼睛。
那是一个红衣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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