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二年(1757),三十五岁的戴震在其人生道路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从此便引起他学术生涯的重大变化,这就他结识了力反宋学的吴派领袖惠栋(1697—1758)。结识惠栋时,惠栋已处垂暮之年。年轻的戴震的向学之心,使他对有幸拜见惠栋深感荣幸,也激起了他对惠栋的深深崇敬,惠栋的学术思想引起了青年戴震深刻的自我反思,最后终于促使他走上了薪的学术道路。结识惠栋九年以后(1766 年),戴震在《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一文中曾追忆此事。那时戴震从京师南归,途经淮左名都扬州,在扬州都转盐运使司署内,经都转运使卢雅雨的介绍,结识了一代学人惠栋。当时戴震已颇有名气,卢雅雨是个风雅人物,家中常宾至如归,高朋满座。雅雨堂刻书,名震遐迩,故文人学士是这里的常客。乾隆二十五年(1760)戴震与卢文弨共同校刻的《大戴礼记》,“盖即扬州运使卢公见曾雅雨堂本”①。卢雅雨介绍一代学人惠、戴相识,是题中应有之义。卢雅雨还是戴震当年寄居京华的东家纪昀的儿女亲家,卢的儿子卢荫文娶纪昀长女为妻。乾隆二十二年(1757),戴震由京师南还获交卢氏,说起来都该是一位老熟人了,所以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有一次卢氏渡江去镇江游览,戴震随从前往,并写成了《金山志》一小册,戴震还曾就此摘一小节告诉段玉裁说:“余山上偶见奇景,修此一段。”戴震见到惠栋,惠栋拉着戴震的手说:“从前我的亡友吴江的沈冠云曾对我说:休宁有位戴某,我结识他已很久了。原来是沈冠云读过你的书。”九年后戴震第二次入都会试,取道苏州,专程拜谒惠栋遗象曰“授经图”。在苏州,戴震结交了惠栋的儿子惠秉高,及门弟子江声、余萧客诸君,见诸君皆不失师法,感到十分高兴。九年治学,又有新的体会,不免反思过去的认识,认为当重新认识程朱,沿惠栋的思路走下去,此事非同小可,只见眼下惠学后继有人,便引为自己跨出大步的知音,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在拜谒“授经图”时,戴震评述了惠栋的学问主旨和治学方法,评介他人,往往同时阐述自己的主张。戴震直截了当地叙述他多年来对学问之道的摸索,申述了自己与惠栋完全一致的学术主张。他说:“震自愧学无所就,于前儒大师,不能得所专主,是以莫之能窥测先生涯埃。然病夫《六经》微言,后人以歧趋而失之也。言者辄曰:有汉儒经学,有宋儒经学,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此诚震之大不解也者。”①“将以上文字和乾隆二十年(1755)《与姚孝廉姬传书》中“先儒之学,如汉郑氏,宋程子张子朱子,其书至详博,然犹得失中判”的著名议论相比较,细心的读者一定能辨别其不同。而这里的议论已认为分述为“一主故训,一主义理”为“大不解者”也,故这时的戴震已主张学术不当二分,而应并归一途,所得尽在汉,所失尽在宋,义理统于故训典制,由故训典制的解释而得出相应的义理,不存在① 《戴震年谱》,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463 页。
② 《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462 页。又据台湾省《孔孟学报》第59 期1990 年3 月版鲍国顺《戴东原着作的考述》一文称:《金山志》成书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即1762 年。① 《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214 页。以汉儒为标的,研究故训典制,以宋儒为标的,研究义理之类的问题,这些微妙的提法,已看出戴震结识惠栋后思想上发生了变化,后来竟发展成大反程朱。
在结识惠栋、心有所悟以后不久,戴震就着手“搜考异文”,以为订经之助,又“广览汉儒笺经之存者,以为综考故训之助”。后来因为“力不暇及”,才嘱族弟戴时甫为之,书稿未就,就有吴门朱文游以余萧客的《古经解钩沉》驰寄,并有齐召南、王鸣盛的序,盛赞余书。王序还说:“吾交天下,得通经者二人,吴郡惠定宇、歙州戴东原也。”②王序余书,同时追溯到当时“通经者二人”。戴震吸收惠栋吴学以后未能完成之作,由惠的学生余萧客完成了,这时已成为惠、戴共同的学术主张从余著中得到了体现,戴乐为之序,并在序中阐述了自己的新的学术主张,他认为,弄通古代经典文献,一靠汉儒旧注,二要靠自己的搜考和重新研究。他说:“士生千载后,求道于典章制度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时之相去殆无异地之相远,仅仅赖夫经师,故训乃通,无异译言以为之传导也者。又况古人之‘小学’亡,而后有故训;故训之法亡,流而为凿空。数百年以降,说经之弊,善凿空而已矣。虽然,经自汉经师所授受,已差违失次,其所训释,复各持异解。”①这就是说,汉儒传注大部分可靠,也有“差违失次”的,不可盲从。真正弄懂遗经还要靠自己的努力,故有委托戴时甫之举。戴震认为,余萧客的成功之处,就在于经汉儒传注和自己对古经的直接研究而闻道,毫不涉及和借助宋儒。同样是“以词(辞)通道”,早年的阐说,虽强调汉代传注和语言文字之书的作用,但仍二元多途,无妨参稽程朱;后期的阐说,则一元单途,仅靠汉人传注和个人借语言文字之书对原著的钻研功夫了。用这一新的一元单途的“以同(辞)通道”、求“十分之见”的标准来衡量余萧客的著作,戴震评述说:“后之论汉儒者,辄曰故训之学云尔,未与于理精而义明,则试诘以理义于古经之外乎?若犹存古经中也,则凿空者得乎?”②正是在这一新认识的基础上,戴震重新阐明早期已阐述过的“以字通词,以词通道”的解释学原理,他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③这里决不是旧话重提,而是深深地打上了结识惠栋以来的新认识的烙印。他开始挞伐宋儒的凿空,他说:“是故凿空之弊有二:其一,缘词生训也;其一,守讹传谬也。缘词生训者,所释之义,非其本义。守讹传谬者,所据之经,并非其本经。”①他认为,余萧客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反“凿空”而归于本经,由本经而志存闻道。综而观之,很明显,戴震基于一元单途的新认识而列的评价标准有三:一是“以字(词)通同(辞)”,因汉儒传注和研究者本人的语言文字功夫而读通本经;二是疏通经书语言文字不是目的,另有最高目的闻道,即“以词(辞)通道”,“闻道”方为通真经,余皆谓学问不全;三是针对数百年来学界流弊,也是实施一元单途的“以字通词,以词通道”的保证,切忌学路“凿空”。戴震② 王鸣盛《西庄始存稿》二十四《古经解钩沉序》。
① 《古经解钩沉序》,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191 页。② 同上,192 页。
③ 同上。
① 《古经解钩沉序》,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192 页。欣赏余萧客《古经解钩沉》,大有别于齐召南、王鸣盛仅“嘉其存古之功”,而是如戴所说:“然吾因之重有感也。”②这重有所感就是一元单途的“字(词)一词(辞)一道”新认识及其评价标准。准此权衡之,戴震高度评价余氏著作云:“今仲林得稽古之学于其乡惠君定字,惠君与余相善,盖尝深嫉乎凿空以为经也。二三好古之儒,知此学之不仅在故训,则以志乎闻道也,或庶几焉。”③戴震的《古经解钩沉序》与《题惠定字先生授经图》二文,可谓相互补充,共同阐述了戴震结识惠栋以后的治学主张的变化,这种变化的理论表述是:从今以后戴震主张“以一元单途的‘以字(词)通词(辞),以词(辞)通道’的方法,求取古代经典原著中的‘十分之见’的古道义理”;这种变化的直接表现是:批判程朱,力反宋儒,从而在学术观点上和当时学术界许多尊奉程朱的人对立起来,为此而使戴震本人处于孤立无援,备受诬蔑的境地;这种变化带来的学术上和思想理论上的最高成就,就是他后期的《原善》三篇、三卷和《孟子字义疏证》等不朽著作的问世。
受惠栋的影响而转向,并不是简单地抄袭惠栋,基本立场的更换,却保留了戴震学术原有的“分析条理,皆密严瑮”的特点,这就是说,戴学有很强的逻辑性和科学性,克服了惠栋的不足之处,成为乾嘉之学的帅旗。惠、戴的不同,早年钱大听已有过叙述,后来王引之乃至章炳麟都阐述过。惠、戴的不同,一般可概括为惠栋求其近汉近古,戴震求其近实近真。王引之说:“惠定字先生考古虽近,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来书言之,足使株守汉学而不求是者,爽然自失。”①王引之还在他的传世之作《经义述闻》中多次纠正惠氏的缺失②。可以说,求真求实,讲究科学性和逻辑性,正是戴震之学的近现代科学精神。
章炳麟作为清代朴学的最后一名大师,曾全面评述了惠、戴及他们各自的学派吴派和皖派的异同。指明了两大学派一 广博、一精审的特点:(顾炎武、阎若璩、胡渭等)“草创未精博,时糅杂宋、明谰言。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③吴派“好博而尊闻”的风尚的形成,有先儒遗风,有后学继承,他们往往是通才,然其弊端是排罗古义,少有个人的灼见,有的已是“唯古是信”、“唯古是则”了。章氏评介吴派学人,说他们“大共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皆陈义《尔雅》,渊乎古训是则者也”①。至于钱大昕、汪中等另当别论,他们深受吴派影响,但折衷皖学,成就甚高。章氏说:“王鸣盛、钱大听亦被其风,稍益发舒。教于扬州,则汪中、刘台拱、李惇、贾田祖,以次兴起。”②对戴震及其皖派学人,章氏注意到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吴派不同。章炳麟说:“震生休宁,受学婺源江永,治小学、礼经、算术、舆地,皆深通。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② 同上。
③ 同上。
① 王引之《致焦循手札》。
② 见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至载坤元”条、“积小以高大”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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