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评传

首页
字体:
上 页 目 录 下 章
第四章 《南柯记》和《邯郸记》 一、《南柯记》(2/2)

    如果一定要寻章摘句,第二十五出倒有一段对话值得注意:淳于梦:齐家治国,只有孔夫子之道,这佛教全然不用。

    瑶芳公主:奴家一向不知,怎生是孔夫子之道?

    淳于梦:孔子之道,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瑶芳公主:依你说,俺国里从来没有孔子之道, 一般立了君臣之义,俺和驸马一般夫妇有别,孩儿们一样与你父子有亲,他兄妹们依然行走有序,这却因何?

    淳于梦笑介:说是这等说,便与公主流传这经卷罢了。

    按照瑶芳公主的说法,没有孔子之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谆于梦无话可说,只得同意她以佛经作为"消灾长福"的手段。作者在这里似乎很有一些异端思想。本书对此并不否认,但要指出这只是调侃或揶揄,不好看得太认真。瑶芳公主说:"俺国里从来没有孔子之道",但第三出槐安国王说"有礼有法",而"大学馆布成街市,诸生朔望而游",同上文引录的罗汝芳的太湖之治相似;第五出,槐安国工后认真地对公主解答什么是三从四德,并指出它们是"可以为贤女子"的必要条件。可见作者通过瑶芳公主说出来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话简直是信口开河。难以作准。据此对它们作出什么什么思想的定性分析,未免是研究者的一厢情愿,这就再一次说明以寻章摘句代替认真的分析研究将是何等幼稚可笑。

    《南柯记》是《四梦》中的平庸之作。《四梦》之前的《紫萧记》,作者以专精六朝辞赋的高手开始在戏曲领域进行探索,因为是初试,显得不那么在行;创作《南柯记》时,技巧已经得心应手,只因急于表达他的禅悟而走上了歧路。这里不牵涉到对佛学的好恶问题,几乎可以说直接从抽象的理论思维出发,不管哪一种理论思维,即使出于天才笔下也写不出好作品。列夫·托尔斯泰晚年的某些作品是另一证明。

    槐安国的朝政,南柯郡的官场,如第十五出田子华献赋,第十六出的"老婆官",第十九出的任用亲信,第二十一出为迎接新官对老百姓的额外摊派,第二十四出纪念父母官的生祠和德政碑,第三十四出的卧辙挽留,第三十九出的《象谴》等等,都以明朝中央和地方官场的种种常例和陋习相比附,但只是调侃或椰榆,随意发挥,过后就放下,亦庄亦谐,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感情正向讽刺和抨击的方向发展时,出世思想把它抵消了。以第三十九出《象① 侯外庐《论汤显祖紫钗记和南柯记的思想性》,《新建设》杂志1961 年7 月号)。谴》而论,九年前他以南京礼部主事上了一道《论辅臣科臣疏》,也因为彗星出现,借异常的天象而在死水一样的政局中投下一石,引起轩然大波,而他自己也因此而被逐出朝廷。《南柯记》中"客星犯于牛女虚危之次",导致淳于棼被谴还乡,即他的"梦了为觉",现在作者回顾往事,又将有怎样的感触呢?看来汤显祖不至于否定自己的前半生,至少从他的诗中看不出这样的任何迹象,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如同达观所期待的那样"忽然报捷",但至少在他执笔谱写《南柯记》的这一出戏时,他是感到惘然若有所失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会有《南柯记》,有《南柯记》也不会有现在所见的第三十九《象谴》了。

    前面说《南柯记》只在《南柯太守传》的原有框架内加以适当的敷演或增饰,这是一般的情况。全剧至少有两处对情节作出比较重大的改造。一处是第三十六出《粲诱》、第三十八出《生恣》对作为左丞相的淳于梦淫乐的描写,但笔调轻松,浅尝辄止,没有深入展开,虽说不上是调侃和椰揄,却没有达到强有力的讽刺和抨击的程度。

    另一处是开头到第八出和结尾四出,它们占全剧四分之一,大大超过它们在《南柯太守传》的原来比重。本节将着重加以讨论。

    《南柯记题词》说:"一往之情,则为所摄;"《牡丹亭题词》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两者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实际上短短两年的间隔已经今非昔比了。本是可歌可泣的《牡丹亭》的情,在《南柯记》变成了"痴情妄起"(第八出《情著》)。无可怀疑,《南柯记》以佛学观点对情加以审阅。瑶芳公主按照《俱舍论》的说法,把情分为几等:"忉利天夫妻就是人间,则是空来,并无。若到以上几层天去,那夫妻都不交体了,情起之时,或是抱一抱儿(夜摩天),或笑一笑儿(化乐天),或嗅一嗅儿(相当于他化自在天以相视成淫)"(夜摩天之后,应有兜率天以执手为淫)。第四十三出《转情》和第四十四出的《情尽》可以在这里找到归宿。

    但是问题并不这么简单,第四十三出《转情》借淳于梦和契玄禅师的问答写道:契玄问:淳于生,当初留情,不知他(指瑶芳公主)是蚁子。如今知道了,还有情于他么?淳于禁:识破了又讨什情来?

    契玄笑介:你道没有情,怎么又要他生天?

    这就是脂砚斋评《红楼梦》第三十二回所引的汤氏《江中见月怀达公》诗所说:"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只要月中的桂树还在,月下的影子还在水上波动,作者就不能从情的束缚中得到解脱。

    《南柯记》最后一出,淳于梦以焚烧手指的真诚,使忉利天门为之大开,亲见槐安国的敌人和本国数万蝼蚁同时升天,然后会见了生父、亲戚故旧和妻子瑶芳公主,名之为《情尽》。它自小说《金瓶梅》最后一回《普静师荐拔群冤》得到启发。普静在深夜念诵百千遍解冤经咒,婢女小玉未睡,得以窥看这些冤魂升天的情景,吴月娘则在梦中见到同样的情景。出自民间艺人的世代累积型小说《金瓶梅》,没有得到文人的写定,留下了这一小小的破绽。汤显祖以高超的佛学修养把它修改为忉利天开。可以想见,按照他的理解,《金瓶梅》的中心内容既不是,也不是以北宋未的荒淫君臣影射明朝的现实,而是的解脱(小说是否如此,那是另一问题),这正是他的诗《梦觉篇》所表达的内容,不久,又在《南柯记》中作了进一步探索。孔尚任(1648-1718)的《桃花扇》传奇以第四十出《入道》(和续第四十出《余韵》)作为收场。锦衣卫世官张薇在白云庵出家修道。当他举行斋醮,焚香打坐之时,竟能闭目静观明末死难臣僚的下落。忠臣升天为神,权奸受到恶报。

    两本传奇、一部小说都以具有类似的宗教倾向的类似情节作为的解脱,又作为全书的结局。三者先后启承转袭的关系无可怀疑。

    汤显祖至迟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已经看过《金瓶梅》,小说至迟在这一年已经完成。不知道主张《金瓶梅》作于天启(1621-1627)或崇祯(1628-1644)年间的先生们对此有什么解释。

    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金瓶梅》说:"丙午(万历三十四年,1606)遇中郎(袁宏道)京邸,问曾有(《金瓶梅》)全帙否?曰??今惟麻城刘诞白(延伯)承禧家有全本"。承禧的父亲刘守有是汤显祖的好友,他所收藏的金元杂剧二三百种,臧懋循说"其去取出汤义仍手"(《负苞堂集》卷四《与谢在杭书》)。汤氏《问棘邮草》有一首诗《秋忆黄州旧游》,作于万历八年(1580)。汤显祖和刘守有订交可能从这一年开始。早在万历五至七年(1577-1579)完成的《紫萧记》第七出《惜奴娇》说:"还笑,洞房中空秘戏,正落得图描。"后来《紫钗记》第二十五出《解三酲》也说:"被叠慵窥图。"按照上下文,"图"指的无疑是邺华生的插图《素娥篇》或它的类似版本。《素娥篇》列有男女交合把式四十二种(据美国印地安那大学金赛性与生育研究所藏本)。汤显祖对奇文秘籍的兴趣,可以作为他在写作《南柯记》时已经读过《金瓶梅》的旁证。《梦觉篇》、《南柯记》中与宗教相联系,《金瓶梅》、《素娥篇》也一样。这将有助于现代人对明代社会风习的深入了解。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