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年迈的作家,随垂暮岁月到来,他的政治视野越来越窄了,越来越远离他早年的理想,对未来的美好世界的期盼越来越失望。但是,凡尔纳先生越来越多关注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利坚合众国。他认为,世界上一切罪过在于人的贪得无厌、物欲横流。
1885年,美国《纽约先驱论坛》老板约翰·贝内特请求儒勒·凡尔纳为美国读者写一篇小说,预测千年后的美国。该报是当年世界首屈一指的大报。报纸老板并非以传播知识、传播信息、教育人民为宗旨,而是赢利为目的,长于制造轰动效应,颇受市井欢迎。这位老板有句格言:如果狗咬人只是一则新闻,倘若人咬狗,那便是一条轰动效应的爆炸性要闻。
儒勒·凡尔纳当时并未予理睬,1888年,他才与米歇尔合写一部中篇小说,名叫《2889年一个美国记者的一天》。
作家指出,他所描写的2889年的美国记者的一天,是一个当代美国亿万富翁所向往的“理想国”。小说故事发生在横跨欧美大陆、世界惟一超级大国“中央堡”,海外诸国皆臣服这个美元帝国,惟其马首是瞻。能与其分庭抗礼者,惟有俄罗斯和中国。英国尤其可怜,俯首帖耳,亦步亦趋。美国主子放个屁,它说“好香”,与今日现实对比,何其相似乃尔!英国几乎成为美国的一个郡。
作为小说主人公,“报业大王”王朝后裔、亿万富翁、“世界论坛”老板兼主编,实际上乃是“中央堡”的“太上皇”,29世纪的大半个世界和全部高技术都为他的利益效劳,围绕他的喜怒哀乐转。他通过可视电话与从大西洋隧道去欧洲到巴黎的妻子通话。他家的洗手间全部自动化,能为他洗澡、按摩、梳理和穿衣服;并建有专门通道把他一直送到办公室,他不用举手投足;亿兆次计算机瞬间能计算出所获利润;云端发光技术显示字幕为他作广告;时速近千公里的飞机把他送到尼亚加拉电站;医生用一个新胃替代他生病的胃(因为过多地吃山珍海味,胃也需要休养一番,以备更好地工作);一按电钮,浴盆自动开进房间。作家在这里开了个玩笑,他的职业美人妻子正在沐浴,他一按电钮,浴盆连同赤身美人一起开进房间……
他编辑部的专门大厅里“数百名作家正向读者朗诵小说……”报纸广告通过云端字幕向全世界播发。据说,这项新技术是用3个美元从一个穷困潦倒没有钱吃饭的发明家手中购得。碰巧这一天碧空万里,无一云丝,令工程师束手无策。“报业大王”下令科学编辑部气象处,令其加速制造出人工云。
“大王”岂能靠天吃饭!
“大王”又问天文学家火星上有何要闻?答曰“那里的‘驴子’战胜了‘大象’!”“大王”捧腹大笑,他们是从我们这儿学去的,而且学得不错,应于嘉奖。“驴子”或“大象”都是我们一家人……
儒勒·凡尔纳此时不过刚过花甲,却已过早跨入垂暮大门。腿伤久治不愈,不得不倚手杖行走,一跛一拐,格外吃力;由于糖尿病和白内障,一只眼完全失明,另一只视力大大减退,读书写作十分吃力。虽然如此,又被困在边陲山城,与外界接触减少,视力日益衰退,他却心明“眼亮”,对纷繁世界的本质的认识越来越透彻。
1895年出版的《机器岛》,一方面可以说是乘大东方号旅行的回忆,另一方面,主要的是,作家为资本主义制度勾勒出一幅风景画。小说故事的发生时间,是美国星条旗的白五星增加一倍的时候,此乃由于“加拿大、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直至巴拿马运河等并入美国版图”。
全岛由27万个钢箱构成,总面积为27万平方公里。岛上覆盖沃土,可以生长各种植物。岛上风格各异的现代化建筑是由铝、人造大理石和空心玻璃砖材料构成。两座500万马力的动力驱动机使机器岛自由航行。岛上有一切先进的设置,全天自动供应水、电、热汽、冷风;还有一个人造月亮高悬夜空,自然有时不免有两个月亮当空交相辉映。此处不愧为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岛上尽是亿万富翁、工业巨头、金融大亨。穷人和为他们服务的工人是严禁入岛的。他们夜夜狂饮欢歌,享受人间最好的环境,吃尽世上美酒佳肴,声色犬马,无有不尽其极。可是,富豪各怀心腹事,尔虞我诈,左舷企业家想用机器岛运送商品,右舷证券大王想把它变成法国式的休养胜地。天主教徒和新教徒怒目而视,虎视眈眈。双方各自成立政党,各自选出一个首领,各行其是,发出相左的指令,机器岛像陀螺一般旋转,最后一分为二,沉入海底。
机器岛的航行路线,使读者了解太平洋各岛屿的地理和历史知识。小说的主题是“这个岛上的天地”集中地演出了“资本家间永不停息的人间喜剧”。由于他们愚蠢、贪婪和狂暴摧毁自身生存基础。他们之间的疯狂竞争、傲慢无礼和政治野心酿出一幕悲剧。这是对“美国巨人和美元文明”的批判,也是对“西方社会的批判”。
这几年,儒勒·凡尔纳的小说,题材庞杂,风格各异,好像出自多人手笔,故而社会上流传说,凡尔纳也和大仲马一样是“工业流派”,有一个写作班子。殊不知,此时作家由于“创作灵感衰减”,有时似乎连题材也找不到,不得不炒“冷饭”。例如,《鲁滨逊学校》只不过是《神秘岛》的“淡淡的遥远的反光”,而《两年假期》又是《鲁滨逊学校》的“替代作用”的作品。
人生自古无坦途,只有不畏艰险、百折不挠、勇于并善于探索的人,才能成为生活中的强者。儒勒·凡尔纳便是这样的强者。他1848单枪匹马闯入人才荟萃的巴黎,十年寒窗,十年苦斗,历尽风风雨雨,尝遍了人生苦辣酸甜,也品味过名扬四海,享誉全球的盛遇,又体验到遭受冷落的苦痛,而今又屡遇不幸,落到智尽能索的地步。
我们说儒勒·凡尔纳是生活中的强者,因为克己自强,自律甚严,他不被病痛压倒,也不被挫折屈服,他抑制心头的悲愤,强忍疾患之苦,全身心投入创作,寻找失去的自我。我们说儒勒·凡尔纳是生活中的强者,当他一只眼已完全失明,另一只眼勉强能看见东西的时候,靠顽强的毅力,“尽力把字写得清楚易辨,苍劲有力”;当他写字的手因痉挛而麻木,用半个身子趴在写字台上才不致倒下去的时候,仍笔耕不辍。在《北方反对南方》、《喀尔巴阡城堡》、《拉孔达的微笑》和《机器岛》又部分地恢复了他昔日的活力,虽然前两部书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机器岛》又恢复了幽默感。幽默,是作家性格中的显著特点,而这种特点也表明他的活力。他保留并培育这种品质,我们可以根据他作品中幽默色彩描画出他的生命力曲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且,我们看到,凡尔纳只有在创作中,才可以倾诉他心中的积郁和悲愤,才可寄托他的期盼和理想,他只有在创作中才能摆脱现实的烦恼,冲淡或暂时忘却他的忧虑和不安,忘却身上疾病的痛苦折磨。
然而,这时他已觉察到他的作品使读者受到震动的时代已成过去,也感到自己渐渐被世人遗忘,他的作品日益遭到冷落。
儒勒·凡尔纳的生活也不总是绝望和失意,除了在创作中能得到一些慰藉外,家庭生活也不都是烦恼。19世纪90年代初,鲁莽任性的米歇尔变得沉着冷静、逐渐成熟了,而且儿媳知情达理,能够控制她的丈夫。父亲与儿子一家密切了。每当他去巴黎时,与富于幻想的儿子和头脑清楚的儿媳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两个小孙孙在他身边嬉戏,使他感到做祖父的乐趣。1893年,米歇尔一家来到亚眠,与父亲同住8个月。儒勒·凡尔纳一向自持甚严,感情不外露,虽然也喜爱孙儿,但他总是把“感情隐藏起来”。当家人无意中发现他倚在面对花园的窗台“专心致志地偷看年仅四岁的幼孙(即让·儒勒·凡尔纳,《凡尔纳传》作者)玩耍时”,“无不感到惊讶”。
1895年,小仲马,那位自认“很久以来一直爱着您、把我称做您的兄弟”的好友,也离开了人间,无疑给他带来一份忧愁。
作家1896年发表一部新小说《迎着旗帜》。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化学家,他发明一种到那时为止威力最大的新型炸药,其当量接近原子弹。他的发明没有被官方采纳,引起他强烈不满。由于他有精神偏执病,被一个神秘的野心家诳走。但他关键时刻,恢复了理智,爱国心使他拒绝向法舰开火,最后自爆与那个野心家同归于尽。
此后,儒勒·凡尔纳的健康每况愈下,剧烈的头晕、胃扩张、风湿痛、气管炎、哮喘、糖尿病折腾他四肢无力,心灰意冷。“我很少出门,变得像从前那样深居简出。年岁、残疾、病痛、忧虑,所有这一切使我变成一块铅锭。”“我写起东西很吃力,但这没有妨碍我努力工作。”(1896年10月12日致保尔的信。)
正当儒勒·凡尔纳修改《壮丽的奥利诺科河》的时候,他得知保尔心脏病发作。但怎么也没有想到,1897年8月27日,保尔在布卢瓦家中猝然逝世。因为自己病重,没有能参加保尔的葬礼。弟弟的死,对他打击太重了,几乎难以承受。他给侄儿莫里斯的信中说,“绝没想到你父亲先我而去。”尽管如此,他仍咬紧牙关进行创作,他依旧像“一部上足了油的机器那样有规律的运转”,“依旧煽动着幻想之火”,并“绝不让它熄灭”。(1897年11月9日致小埃歇尔的信。)
他也知道他在世的时间确实是屈指可数了。他感到四肢僵滞,只有头脑还算灵活。青年因为没有过去,他只憧憬未来;老人,再也没有明天,总是愿意回忆过去。儒勒·凡尔纳确实到了总结他一生岁月的时候了。他的一生有过辉煌,也有挫折,而挫折的份额也够多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诸多美好回忆,总是难以忘怀,还有尚特内的田原风光,还有那个捉蜥蜴的小山岗,那次离家出走又被父亲追回来,自己多么幼稚啊!还有卡罗利娜,那位使他人生第一次遭受爱情挫折的小表姐,她那姣好的面容,婀娜多姿的体态,轻颦微嗔,回眸凝视,如今仍历历在目。雨果初次接见,大仲马的青睐,《断草》在南特上演的得意忘形,多么可笑。蒙特马尔高地的岁月,玛耶小姐初次接触引起的灵魂颤动,巴黎歌剧院、公寓五楼上的不眠之夜,已经是那样久远,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还有证券交易所,多么荒唐无稽!无非是为养家糊口。由于得到出版商的信任,自己创造一种新的文学体裁,《气球上的五星期》、《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海底两万里》,多么振奋人心!如今这一切已成过去,不让进入“文学王国最神圣的地方”,读者与他渐渐疏远了,评论界早已把他忘记了,他成了老古董,历史的陈迹……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先后一一死去,看来,死亡谁也逃不脱。
他感到自己已经脱离现实世界,也觉得他已被这个世界遗忘。他已无力去适应一个渐渐远离他、飞快向前突进的新世纪的到来。
儒勒·凡尔纳及其《奇异的旅行》,所以始终有活力,乃是“因为他和他的作品已经提出了20世纪没能回避也无法回避的社会问题”,当然也是19世纪面临的问题。
尽管作家怀着忧郁的心情看待人类进步,一直关心未来一代人,他为这一代青年贡献了毕生精力。他还忧虑地想:他们今后会不会变成忘恩负义之徒呢?
但是,对他自己的忧虑做出乐观回答的还是他自己:
“我们固然会死亡,但我们的行为决不会消逝,因为这行为永远存在其无限结果之中,过一天以后,我们的脚步便在沙石路上留下永不消失的足迹。没有前者,决不会有后者,未来是由过去不为人知的延伸组成的。”
儒勒·凡尔纳老先生于1905年3月24日晨8时溘然逝世,走完了他一生坎坷的78个春秋。从此,他再也不必为儿孙生活操心,也不能再为人类社会未来发展前途担忧了。
作家逝世的前一年,百病缠身,老态毕露,看照片,与昔日英姿勃发的他对比,让人心酸。他的思想依旧十分活跃。可也反映出他的忧郁。1904年9月2日,他正在修改《世界主人》大样;10月15日,寄出《海浸》;12月12日致小埃歇尔的信中,仍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修改稿件。12月20日,又致信意大利评论家马里奥·蒂里洛,说他读过评论家在《那不勒斯》发表的评论他的作品的文章 ,深表谢意。
当1905年2月8日迎来他78周岁也是此生最后一个华诞的时候,恰好他的新小说《世界主人》在《杂志》周刊发表。这也算做一种纪念。是巧合还是编辑特意安排以表敬意,就不得而知了。一个月后即3月17日,糖尿病又一次复发,且病情有增无减。3月20日,病危消息传到巴黎,散居在各地的家人匆匆忙忙来到亚眠。
凡尔纳家的亲眷纷纷来到他的身边。病情一天天恶化,有时连周围的人也认不出来,甚至丧失意识。没有迹象表明,小埃歇尔来时,他认出这是位忘年之交的朋友。法国通讯社播发许多篇关于儒勒·凡尔纳的报道,据说报道的数量远远超过有关日俄战争的消息。巴黎一家杂志说,他又能认出他的三个孙儿。据让回忆,当家人聚集他身边时,他深情望他们一眼,这一瞥好像是说:“你们全都来了,这很好,现在我可以走了。”随后,他转身面对墙壁,泰然自若地等待死神的来临。这种恬静而又有勇气的态度给让留下深刻的印象。当年,让才12岁。让说:“当这一时刻来临之际,我也希望也能有一个如此惬意而宁静的终结。”儒勒·凡尔纳很快进入昏迷状态。
儒勒·凡尔纳的葬礼于1905年3月28日举行,葬礼很隆重,有士兵,有学生,世界名流,也有政治家参加。德国政府派遣驻法大使,代表德皇陛下向“一位一向它不宽容的作家表示敬意”,“这使凡尔纳家人很受感动”。据科斯特洛说,在护送作家遗体去公墓的人群中,有一个英国人,与凡尔纳家族每一个人握手时,用不太流畅的法语反复说:“鼓起勇气,振作精神,经受住痛苦的考验”。后来有人说,他莫非是福克(《八十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显灵?又有人说,此人可能是英国著名科幻作家威尔斯。
奥诺丽娜1910年1月29谢世,终年80,安葬在儒勒·凡尔纳墓旁。此后在南特和亚眠建了纪念碑,但不完全一样。1907年,米歇尔为父亲重新树碑。此碑由名雕塑家设计制作:大胡子凡尔纳,头发被海风吹动,从墓中裹尸布挺身而起,风度优雅,栩栩如生,一只手高高举起,指向未来,指向光明!
墓碑题字:“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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