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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老人与海(2/2)

    水下那大鱼慢慢游开去,老头儿拉住钓绳,支撑着身子,抵抗着大鱼的拉力,小船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漂流。四个钟头以后,那条大鱼照旧拖着小船不慌不忙地游着,老头儿毫不松劲地拉住带在背脊上的钓绳,钓绳勒进他的皮肉。

    海岸线看不见了。太阳落下去了。天气变冷了。老头儿想:要是男孩在这儿多好啊,一个人上了年岁可不能孤零零的。

    漆黑的夜幕降临。那鱼突然掀起一个大浪,老头儿跌倒在船里,眼皮下划破了一个口子,血从脸颊上流下来,没流到下巴上就凝结了。他靠在船帮上高声说:“鱼啊,我就是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太阳又出来了,船还在不停地走。老头儿知道鱼还有力气。他说:

    “鱼啊,我爱你,而且十分尊敬你。可是,我今天要把你弄死。”一只鸟儿落到船梢上,接着又飞起,在空中打几个转,又落到钓绳上。老头儿对鸟儿说:“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小鸟儿。然后再试一试你的机会,人儿、鸟儿、鱼儿,不都是这样的吗?”正在这当儿,水下那大鱼突然把船扯得猛的晃荡了一下,老头儿险些被拖到海里,那鸟儿惊飞了。他盼望它还来跟自己做伴,可是它飞走了。老头儿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他从那条金枪鱼身上切下六片鱼肉吃下去。他的手忽然抽起筋来,他感到自己很孤单。

    水下那条大鱼忽然浮上水面,是一条比船身还长两尺的大马林鱼。在阳光下,它浑身明晃耀眼,头、背都是紫色的,嘴像垒球棒那样长,像剑那样尖。老头儿说:“哎呀,我真想不到它有这么大。”“但我一定要弄死它,尽管它是那样的大,那样的了不起。”“我要让它知道什么是一个人能够办到的,什么是一个人能够忍受得住的。”

    太阳落下去了。老头儿想起自己年轻时跟一个黑人码头工扳手腕比赛的事,他们相持了一天一夜。到天亮时,围观打赌的人都说算成和局。就在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和勇气,逼着黑人的手落到了桌面。

    从那以后,桑提亚哥觉得:只要他愿意,什么人都会被他打得一败涂地。

    夜幕又降临了。老头儿的一根小钓丝钓到一条海豚,他又有了一天一夜的粮食。水下的大鱼似乎安静一些了,他决定趁机睡一觉。他弓身撑住钓绳睡着了。他又梦见了黄色海滩上的狮子……突然,他手中的钓绳飞快地滑出去,他一激凌醒过来,赶忙拉紧钓绳。月光下,只见那鱼猛地翻上海面,又猛地落下去,一次再次地跃起落下,溅起巨大的浪花。老头儿的手勒出了血,他把手浸在海水里,口里说:

    “不坏,痛苦对一个男子汉不算一回事。”

    太阳第三次升起的时候,大马林鱼开始在水下转圈了。它每转一圈,桑提亚哥就把钓绳收回来一段。他浑身透湿,筋骨酸痛,眼前有黑点晃动。他不停地往头上舀海水。

    马林鱼终于露出水面,深蓝色的海水上现出一片淡紫色,尾巴像一把大镰刀高高扬起。老头儿想:大鱼啊,你要把我弄死了,你有这个权利。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一样东西比你更大,更美,更沉着,更崇高了。来,把我给弄死吧,管它谁弄死谁。

    鱼靠近了船边,老头儿把鱼叉高高举起,使出全身力气,扎进大鱼的腰里。那鱼从水里一跳而起,悬在老头儿的头上,把它的长、宽,威力和美,全都显示出来,它仿佛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然后轰隆一声落回海里,浪花溅满老头儿一身。

    那鱼翻出银白色的肚皮,漂上了水面。殷红的血,像云彩似的在海面上扩展。老头儿把大鱼拖到跟前,把它和船并排绑在一起,然后挂起船帆,让风吹送着船向归途驶去。他感到很累了,半躺在船梢歇息。

    马林鱼的血沉到一英里深的海里,一条巨大的鲭鲨顺着血腥味追上了老头儿的小船。这种鲨鱼天生要吃海里一切鱼,没有任何敌手。老头儿手握鱼叉站立船梢,那鲨鱼飞快地游过来,猛力朝马林鱼的尾部咬去,一口就咬下来四十磅肉。老头儿一鱼叉扎中鲨鱼的头,那鲨鱼一下翻滚过来,带走了鱼叉,它肚皮朝上,用尾巴猛烈地扑打水面,后来就慢慢地沉下水去。老头儿说:“鲨鱼这东西,既残忍,又能干,既强壮,又聪明。可我比它更聪明。”“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说到底,这个总是要杀死那个,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可就是打不败他!”

    船又走了两个钟头,又有两条鲨鱼袭过来。桑提亚哥用鱼刀向一条鲨鱼的头攮去,那鲨鱼从大马林鱼身上滑下去,临死的时候还在吞着它咬下来的马林鱼肉。另一条刚从船底下露出头来,老头儿也一刀把它扎下了水。

    追踪死马林鱼的鲨鱼越来越多。鲨鱼每一次袭击,都扯去很多肉。老头儿用刀子刺一条犁头鲨时,那鲨鱼猛地一滚,只听咔嚓一声,刀子折断了。

    黄昏时候,鲨鱼不断地袭来。老头儿说:“跟它们斗,我要跟它们斗到死。”他抄起棍棍棒棒不断向鲨鱼打去。半夜时候,又窜来一大群鲨鱼,老头儿知道这回斗不过了,但他仍然用棍棒拼命打,棍棒打丢了,又拽下舵把子打,他不停地打,狠劲地劈,简直喘不过气来,嘴里泛出一股怪味。后来,他往海里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鲨鱼,作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他终于被打败了,大马林鱼的肉被撕光了。他问自己:“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想了想,高声说:“什么也不是。”

    桑提亚哥返回渔港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他跌跌撞撞摸进茅棚,摸到水瓶,喝了一口水,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围在渔港边上,看到桑提亚哥的船边绑着一架巨大的鱼骨,一个人用绳子去量,足有十八英尺长。

    曼诺林来到茅棚,只见老头儿正在呼呼地睡,老头儿那双手满是伤痕,男孩大哭起来,又马上噤住,抽泣着出去,过了一阵,端着一罐热咖啡回到茅棚。

    老头儿终于醒了,接过男孩递来的咖啡,一口气喝完,说道:

    “它们把我给打败了,曼诺林。”

    “没有,它们没有打败你。”

    “我没有运气,我再也不会走运了。”

    “去他妈的什么运气。我会把运气带来的。”

    男孩又对桑提亚哥说:“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能跟你学会好多本领,样样你都可以教我。你吃了多少苦啊?”

    老头儿答道:“一言难尽。”老头儿让男孩去替他拿这几天的报纸。

    孩子出了茅棚又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下午,老头儿在茅棚里又睡着了,他照例梦见了金色的海滩和海滩上的狮子。

    这个故事是一座在海洋里庄严雄伟地移动着的“冰山”,它澄澈、清纯而又深不可测,晶莹剔透而又浩瀚无垠。它的“核心”明朗,讴歌硬汉精神;它的“光晕”模糊,能引起无穷思索。

    5. 从天而降的祸与福

    500万册《老人与海》带着新鲜的油墨香味撒向世界,随着便是激赏和荣誉的浪潮向海明威涌来。

    三年前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福克纳说:“时间将证明,海明威这本小书的质量将胜过我们任何人的作品。”

    海明威作品的一位意大利女翻译家读了《老人与海》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评论家们搜肠刮肚,用上了最高品位的褒扬性词语:这是一本“伟大的,令人欢欣鼓舞”的书,这是“人类向命运之神挑战的神奇诗剧”,这是“一部关于人与自然的悲壮史诗”,这“是海明威最成功地运用他锤炼多年的洗炼风格创作而成”……

    连续几个星期,海明威平均每天收到十封读者来信,其中有学生、士兵、教授、码头工人,他在各地的老朋友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还有人打电话或者亲自找到他,感谢他写出这么好的作品。

    连教士和牧师们布道时也开始引用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的那些饱含人生哲理,令人感奋深思的名言。

    1952年,《老人与海》获得美国文坛上最负盛名的普利策奖。十二年前,由于一个权威人士的反对,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与普利策奖失之交臂,结果,那一年的普利策奖空缺。这个空缺,海明威在十年后终于填补上了。文学圈里还传出了海明威可能会获诺贝尔奖的舆论。

    真正的明珠,其价值不必由珠宝商鉴定,人人都可看到它眩目的光焰。海明威通过桑提亚哥的形象,对人类拥有的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唱出了动人心魄的赞歌。“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老渔夫的生活信条,在功利主义、拜物主义、悲观主义、虚无主义搅得人晕头转向的时代,唤起人们清醒地意识到了自身拥有而且应该光大起来的勇气与尊严。

    《老人与海》获普利策奖的消息传来时,海明威正在筹划他一生中的第二次“东非远征”。他把奖金给了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受过重伤的长子约翰,又用这个小说的电影版权使用费的一小部分为玛丽买了一辆黄色的汽车。在“瞭望田庄”里接待了许多祝贺的来客以后,海明威和玛丽兴致勃勃地启程去非洲。

    他们首先到了法国和西班牙,会见了很多老友,看了斗牛,重游了旧地,特别是30年前他写《太阳照常升起》的一个山村,西班牙内战时他住过的马德里一家旅馆和《丧钟为谁而鸣》的背景发源地,引发海明威兴奋不已地跟玛丽述说往事。在欧洲时,海明威还接受了几个名誉头衔和一枚勋章,听到了朝鲜停战的消息,这也为旅行增添了愉快。

    但在非洲的经历却无比惊险,海明威和玛丽差点没能生还。

    他们于1954年1月抵达肯尼亚蒙巴萨港,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采访报道那里的种族冲突问题,当然,既来非洲,打猎活动也是不可少的。一次,他们租了一架单引擎小飞机行动。机上就海明威夫妇和一个驾驶员。飞行中,海明威忽然心血来潮,要驾驶员低飞,好观赏尼罗河源头气势最雄伟的默奇森瀑布。

    他们逐渐接近大瀑布了,震耳欲聋的水声穿过飞机引擎声传来。这时,前方出现一大群朱鹭,驾驶员被迫俯冲,飞机坠毁了。

    海明威和玛丽被抛出座舱,都受了伤,不过不严重,驾驶员也一样。

    天近黄昏,飞机坠落的地方是一片丛林,野兽出没,不可久留,三个遇险者惊魂稍定,便攀上附近一处平坦的高地,生起一堆篝火熬了一夜。晚上,海明威学野兽吼叫,野兽回报以吼叫,彼此都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第二天早晨,他们寻到了通往尼罗河边的路,搭上了一条正在拍摄电影《非洲皇后》外景的小客船。

    与此同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一个驾驶员在瀑布旁的丛林里发现了那架失事的小飞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有幸存者。驾驶员通过无线电报告了失事飞机的编号,于是,无数家报纸发表消息说,在默奇森瀑布附近发现了海明威夫妇乘坐的那架飞机坠毁了,虽然不能最后证实,但是,机上的人恐怕是九死一生。当地警察局也派人到失事地搜寻,无功而返。

    而这时候,海明威夫妇已乘着那艘拍电影的船到了阿尔伯村湖畔的布提亚巴,并且又租了一架12座的轻型飞机准备飞往乌干达的首都。祸不单行,这架飞机刚刚凌空升起,又一头栽倒在一个亚麻种植园,机身立即火焰腾空,海明威拼命撞开机舱门,他和玛丽,还有驾驶员从飞机残骸和火焰中爬了出来,立即有人拦住一部过路汽车,将他们送到了50公里外的马辛迪市医院。

    但飞机的大火、残骸和盘旋上升的黑烟都表明海明威夫妇已死于非命。世界各大报几乎都以头版头条报道了海明威遇难的消息:《海明威的坐机在非洲上空失事》、《海明威死于午后》、《海明威及其夫人遇难》、《海明威失踪》、《海明威机毁人亡》、《丧钟为谁而鸣?!》……

    而这时,海明威和玛丽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对他们作了全面而细致的检查。海明威的病历卡上记载:

    姓名:欧内斯特·海明威职业:新闻记者出生时、地:1899年,依利诺斯州,橡园镇病情:右肾挫伤,肝损伤,脑震荡,二到三度烧伤,关节粘连,可能并发眼疾和肠道功能紊乱。

    海明威头上顶着一个大冰袋,手里抓一瓶他自称的镇痛良药松子酒,记者围了一病房,摄相机不停地响,他的床上乱七八糟地放着25种语言的报纸,张张上面都有他的讣告。伤情使他糊里糊涂,他声如炸雷地对记者说:“我的运气好,玛丽也走运,还活着。能读到自己讣告的人不多,我读到了。”

    伤势和病情稍好一点,他给美国《观察》杂志写了一篇1.5万字的文章,描述他在非洲高原上“新鲜而又令人不愉快”的经历,这篇文章的报酬是2万美元。人们对这篇文章感到惊讶和敬佩,不是因为写得好,也不是看它报酬高,而是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处在那种逆境下,竟然还能写出文章来。

    这就是海明威!这就是他标榜的“压力下的优美”。英格丽·褒曼说:“海明威不仅是一个人,他代表一种生活方式。”人,在与厄运的抗争中,最能显示出勇气和尊严;即使死神逼近,人也“绝不能躺下不动”。

    海明威“生活方式”的节律,有如大起大落的海潮。几个月以后,曾经误发过海明威讣告的报纸,又用头版头条发布一道新闻,不过这次是确凿无疑的:

    海明威荣膺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奖金委员会多年来一直在考虑授予海明威诺贝尔文学奖。上一年,海明威的呼声仅次于英国首相邱吉尔。现在,在战争、拳击、斗牛、打猎以及种种无妄之灾中蒙受过无数创伤重击的海明威又接连两次差点因飞机失事而殒命,必须授给健在者的诺贝尔奖如不迅速行动,说不定会追不上海明威这位行动巨人的步伐,错失良机,留下不尽的遗憾。

    海明威以他的《老人与海》荣获该奖,这使他获得一笔不需交税的,折合3.6万美元的奖金。他是继刘易斯、奥尼尔、赛珍珠和福克纳之后第五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

    海明威从小就是一个既要执拗地走自己的路,又非常渴望被认可为“第一流”的人,要统一这二者决非易事。当年的校园小作家如今已是白鬓苍髯,但从瑞典来的崇高荣誉终于证明了他的成功。

    他当然很欣喜,但一反惯常作风,并不喜形于色。也许是十分激动反而使他十分平静。新闻界尚未披露时,他已获知消息,马上向他在军界的挚友巴克·朗哈姆挂了一个长途电话。

    “巴克,告诉你,我已经得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东西?什么那个东西?”朗哈姆莫名其妙。

    “瑞典的那个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你,你是说诺贝尔奖吗?”朗哈姆的声音发起抖来。

    “是的”,海明威依然像拉家常,“你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

    “天哪!简直太好了!”朗哈姆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

    “那玩艺儿我早就应该得了。我正想要他们取消呢。”

    “千万别,你千万不能那样做,别发傻!”

    “好吧,听你的,也许我不会那样做。”

    海明威有一个“勇气来自信心”的逻辑,这使他公然宣称过:“我从不弄虚作假,但也是一个牛皮大王。”他按捺欣喜,强装镇静,还是忍不住要口出狂言。不过这是在好友面前。

    当消息正式宣布,“瞭望田庄”里宾客如云的时候,他在公众面前的姿态却十分谦虚,庄重,而且同样的坦诚:“我为所有当之无愧而获奖的作家感到高兴,也为所有当之无愧而未能获奖的作家感到难过,这使我受奖时内心惶恐。”“但我非常尊重瑞典皇家学院的决定,并引以为荣。不过,无论是谁获得这一荣誉,谁都应该特别谦虚。”

    这正是他19岁那年作为受伤的凯旋军人刚刚回到橡园镇那个严肃世界时的姿态。

    6. 击倒最后一头狮子

    几年前,他曾玩笑式地说:如果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将表示感谢,但不会跑到瑞典去参加领奖仪式。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和他对大海的深情让他履行了这个戏言。当美国驻瑞典大使在斯德哥尔摩代他领奖并宣读他的答谢辞时,他和玛丽正在“拜勒号”上悠然垂钓。

    但连续几个星期里,他一回到家,祝贺的人便纷至沓来,以至他抱怨“瑞典的事情”给他惹来一连串的麻烦。

    有天,一位来客把好话说过了头:“你在非洲飞机失事本来要丧命的,但是你大难不死,所以得了大奖。现在你再也死不了啦。”

    海明威没好气地答道:“我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具够你瞧的尸体,我不会再活五年。

    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即使你是铁打的硬汉子。海明威这句戏言又几乎成为预言。1961年7月2日清晨,他最后一次扣响了他那支心爱的双筒猎枪,应声倒下的不是狮子、豹子和野牛,而是他自己。

    不久以前,他曾经用这支枪打死了他的爱猫威利。那一天,威利的两条腿被汽车压断,它一路爬行,叫声不绝回到家里。它的伤势太重,已无法诊治,为了减轻它的痛苦,海明威向它开了一枪让它安息。他为此伤心落泪,威利和他相处已经11年了。但是,他在《丧钟为谁而鸣》中说过:“死亡,只在拖延时日、痛苦之至、令人难堪这点上才是坏事。”

    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对一个要为他写传记的访问者说:“我仍然健康,至少我认为如此。我比以前更爱生活。但是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我希望去得快点儿。我父亲是自杀的。我年轻的时候还认为他是一个懦夫,但是后来我也学会了正视死亡。死自有一种美,一种安静,一种不会使我惧怕的变形。我不但看到过死亡,而且读到过自己的讣告,这样的人不多。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但是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充分创造生活,享受生活。”

    海明威在生活历程的最后几年里,健康状况急遽恶化,肾病、糖尿病、高血压和创痛以及一系列并发症日甚一日地折磨他。他那强悍的精神与老迈的病体展开了严酷的抗争。他把后脑勺上的白发使劲往前梳,好盖住秃顶,只要不是在医院里,他仍然频繁地安排打猎、钓鱼、旅行活动,不放过每一次观看斗牛、拳击和各类体育比赛的机会,每天都想写出一点东西来。

    这个两岁时就喜欢说:“我什么都不怕”的老人,依然渴望自己能创造奇迹。

    但他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生活范围越来越狭小了。

    海明威已因的病痛而导致精神抑郁症,他苦恼焦急,动不动就发脾气,时常出现失语和记忆中断。有次和几个朋友喝了几杯酒后,他的舌头灵活起来,说起在非洲打猎的事,可是怎么也记不起那些野兽的名称,他急得流下泪来。他想跟一些朋友写信,可是常常折腾一整天还写不好一封。

    他的医生有次给他量血压,他痴痴地盯着血压计,暗哑着声音说,他再也不能写作了,写不出新作品了。说时,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暗熏浮肿的面颊滚进灰白的胡子里。

    他曾经热爱过的一切现在都失去了光彩,玛丽完全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待他,细声细气地劝导他。他常常穿一身睡衣一连几小时坐在卧室的窗户前,凝望着对面山坡下的一小片墓地。

    他几乎事事都要别人管了,惟有一件事他自己特别关心:他总记得要遮住自己的秃顶。如果出外,他一定要戴上礼帽,一摘下帽子,他便把后脑的白发使劲往前抹过去,那样子使人看了又滑稽又可怜。

    这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勇士在维护自己最后的荣耀,这是一个不甘承认失败的硬汉子在与命运作最后的抗争。在他的心目中,也许遮住了这块秃顶,就是遮住了自己的衰老和无能。

    为此,他使他后半生里最要好的朋友朗哈姆既恼怒又伤心。他60岁生日的时候,玛丽从对他进行精神治疗起见,费尽心机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庆祝会,邀请了很多客人。

    朗哈姆特地从西班牙赶到海明威家里。那天晚上,许多来宾在客厅里跳舞,海明威坐在椅子上看。朗哈姆和一位女宾跳,跳到海明威身后时,朗哈姆亲热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祝他生日愉快。但朗哈姆转身时,不小心手肘碰到了他的头顶,他像突然挨了一鞭,暴跳如雷,大吼道:不论是谁都不允许碰他的头。

    朗哈姆气青了脸,立即离开客厅。海明威又慌忙追到后面去道歉,说自己只是不愿让别人看到秃顶。他伤心得流下了眼泪。又说要是朗哈姆原谅他,他明天就去把头发全剪掉。朗哈姆仍然很生气,而且听得恶心起来,他要海明威别说傻话了。

    这是他们从诺曼底登陆战认识以来的十多年里发生的第一次冲突,朗哈姆同情他,但也不愿意原谅他。

    与朗哈姆的冲突刚平息一会儿,海明威又当众取笑多年来全心照顾他并竭力组织了他这场生日庆祝会的妻子玛丽。那几天里,玛丽的脚受了伤,海明威嘲笑她跛着脚走路,又硬要在场的一位医生说玛丽的脚没有什么伤。他还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往事,其中夹杂了许多粗野的语言。

    参加这场生日庆祝会的来宾们无不感到又震惊又悲痛。大家都明白,海明威精神总崩溃的时候来到了。

    1961年元月,海明威接到刚当选的总统肯尼迪的电报,邀请他和玛丽参加总统就职典礼。这是在他走向人生终点时使他精神亢奋的一件事情,他很高兴,但他已经无能为力到华盛顿去参加典礼了。他复电答谢,又选了一本书寄给肯尼迪,寄书时的几句附言,他写了十几张纸都不满意,整整忙了一天。

    这一年的4月底,海明威住进了明尼苏达州的梅耶医院。除了原有的病之外,医生诊断出他还患了皮肤癌。

    入院时,主治医生罗姆要他作了决不自杀的保证。

    两个月以后,他说自己的病已经大有好转,无论如何要出院,玛丽拗不过他。

    他们租了一部汽车回家。

    海明威晚年定居地从古巴哈瓦那的“瞭望田庄”迁到了美国爱达华州的凯奇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适于他疗养。从明尼苏达州梅耶医院到凯奇姆的旅途是1700公里。当时正值盛夏,为了减少旅途劳累,玛丽安排了五天时间跑完全程。

    6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回到久违了的家。

    7月1日晚上,玛丽在自己的卧房里正准备就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支古老的意大利歌曲:《人人夸我是金发女郎》。她于是穿过厅堂走进海明威的卧房,把这支歌唱给他听,他也轻轻和着唱了后面的几句。

    这就是海明威和玛丽共度的最后一个晚上。

    7月2日刚好是星期天,是上帝创世以后休息的日子。

    清晨,海明威穿着一件大红的睡衣——他平常称它为“东方皇帝的龙袍”——沿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走下楼,找到钥匙,打开地下室,挑选了他最喜欢的一支镶银双管猎枪,又回到客厅旁的一间小屋,往枪膛里装了两颗子弹,然后,口衔枪管,扣响了他平生放出的最后一枪。

    这时候,清晨第一缕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当年的海明威正是在这种时候写作起来最惬意。

    枪声震破了旭日初升时的宁静。

    一个高明的猎人,在打着这头狮子的时候,就要想到下一头。海明威一生打到无数头“狮子”,而最后一头,竟是他自己。打不败的海明威消灭了再不能创造生活也再不能享受生活的海明威。他扣响的最后一枪震惊了整个世界,文坛痛失巨匠,丧钟为海明威长鸣。

    他的保险箱里还锁着四部长篇小说的手稿,这是他留给玛丽的遗产,也是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见证。

    他被安葬在他生前喜爱的一个猎场上。墓地周围,青山环绕,安葬仪式简朴庄严。

    他在《永别了,武器》中说过一句话:

    “世界毁灭了每一个人,但后来,在那毁灭的地方又有了许多健儿。”

    这,也许就是海明威看到的和期待的世界。

    太阳总是要落下去的。但是明天——

    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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