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精神家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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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囊吟(2/2)

    其实,苦难本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是锻造人性的熔炉。缺乏悲剧体验的人,其意识处于一种混沌、蒙昧状态,换句话说,他们与客观世界处于一种素朴的原始的统一状态,既不可能了解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一则佛教故事说,一天徽宗皇帝出游来到金山寺,见长江中舟船如织,因问住持黄柏大师:有多少只船?大师答说,只有两只,一是寻名的,一是逐利的。人生无他物,名利两只船。显然其中寓有讽喻的深意。但在当时的赵佶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据载,李煜在囚絷中,曾对当年错杀了某人感到追悔。且不知赵佶经过苦难的磨折之后,有没有过深刻的反思。流传下来的钦宗赵桓的《西江月》词:“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权奸招致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诗的水准不高,但是,如果真的出自赵桓之手,倒可以看出历经劫难后的觉醒。

    一一三五年四月,赵佶卒于五国城,年五十四岁。二十六年后,赵桓也在这里结束了他屈辱的一生。生前,他们都曾梦想能生还故国。《纲鉴易知录》载,在燕山时,徽宗曾私下嘱托曹勋,要他偷逃回去转告康王赵构:便可即位,救出父母。康王夫人邢氏也脱下金环,使内侍付曹勋曰:“幸为我白大王,愿如此环,得早相见也。”勋归后,因建议募死士入海,至金东境,奉上皇由海道归。执政难之,出勋于外,凡九年不得迁秩。从这段内情非常微妙的记载中,不难看出赵构与秦桧一干人的真实心态。明人陈鉴有诗云:“日短中原雁影分,空将环子寄曹勋。黄龙塞上悲笳月,只隔临安一片云。”与这样委婉的批评相对照,文徵明在《满江红》词中,则一针见血地对赵构等的卑劣用心进行了尖锐、直白的揭露:“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郑板桥也写道:“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不过,诗中的“金人欲送”的说法也不尽然。不要说活人他们不想放回,就是死者的灵柩,金人也无意遣返。徽宗见生还无望,临终时曾遗命归葬内地,但金廷并未同意。六年后,宋金达成和议,才答应把赵佶夫妇的梓宫送回去。至于赵桓的陵寝,则由于南宋根本无人关心,究竟埋在哪里,已经无人知晓了。五国城的东门和南门外,有些荒丘,传说乃赵氏宗室的墓葬。另外,本世纪三十、七十年代,在城内掘得许多用铁柜盛装的北宋通宝。考古学家认为,或是宋宗室携带的,或为金人掳获品,就是说,并非商业流通物。在依兰一带,还流行有所谓“徽宗语”者,其语法类似切音叶韵。传说系当时徽宗与从者所用之隐语。

    关于徽钦二帝羁身北国的情况,宋史、金史上均只寥寥数语,《松漠纪闻》、《北狩行记》等几部个人著述,由于掌握资料有限,也都是语焉不详。诚如鲁迅先生所言,过去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失败者如果不遭到痛骂,也要湮没无闻。就我所见的史料钩沉,要推日人园田一龟的《徽宗被俘流配记》考证较为详尽。本来,赵佶的诗文书画都称上乘,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评说,“徽宗天才甚高,诗文而外,尤工长短句”。在书法艺术上,赵佶以其深湛的学养、悟性和独特的审美意识,跳出唐人森严的法度,选择和创造了能表现其艺术个性的“瘦金书”体。赵佶的画,同样站在了北宋绘画艺术的山峰上。他从宫中所存的几万件绘画作品中精选出一千五百件,反复展玩赏鉴,又从中选出上百件,日日临习,直到每一件足以达到乱真的程度才肯罢休。从他当皇帝的第二年起,日日写生作画,长年不辍,终于成为一个绘画大家。举凡人物、山水、花鸟、虫鱼,以及其他杂画、风俗画,各色俱备,技艺卓绝。九年羁旅中,他也不曾辍笔。据说仅创作诗词就超过千首,但流传下来的极少,书画则已全部散失。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金朝统治者对流人的钳制;二是作者惧祸自动销毁。在他谢世前,曾遭到一子一婿以谋反罪诬告,后来事实虽然得到澄清,但釜底游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片纸只字再也不敢留存了。就艺术方面看,李煜比赵佶的命运要好一些。

    告别了五国城,我又沿着松花江东下,一路寻访了九百年前的女真族生息繁兴、攻城略地的丛残史迹,最后来到金代开国时的都城——阿城的上京,考察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龙兴故地。这座曾经煊赫百余年的王朝都会,历尽兵燹劫火,风雨剥蚀,于今已片瓦无存,只剩下一片片残垣土阜在斜阳下诉说着兴亡。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记述的:根据《大金国志》和《金史》等史料记载,当时上自朝廷的殿寝宫阙,车辇服饰,下至民风土俗,一切都是十分古朴简陋的,充溢着一种野性的勃勃生机和顽强的进取精神。但到后来,这些就逐渐地在他的子孙身上销蚀了。他们到了燕京,特别是迁都汴梁之后,海陵王完颜亮之辈简直比宋徽宗还要“宋徽宗”了。因步《土囊吟》诗原韵,续成七绝二首:

    艮岳琼宫已作尘,上京陵阙付何人?

    东风不醒兴亡梦,废邸年年草自春。

    哀悯秦人待后人,松江悲咽《土囊吟》。

    荒淫不鉴前王耻,转眼蒙元又灭金!

    诗中阐发了唐人杜牧《阿房宫赋》中“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和“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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