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荆轲墓相邻的情节,就没有羊、左的刎颈之交。《析津志》和《六朝事迹编类》说得确凿,左伯桃墓就在建康溧水县南四十五里仪凤乡孔镇南大驿路西,今天江苏溧水县还在,只不知乡镇的建制变化多少。又说荆轲庙在溧水县南四十五里,那末真是近邻了。这里是羊左两人入楚经过的地方,没错;可是荆轲被杀于咸阳宫,怎么会跑到老远的东南建墓立庙呢?左伯桃为什么又不能见容于他呢?荆轲不讲究刺剑之术,怕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但他怒刺强秦,肝胆可佩。为什么死后却欺凌一个冻死路上的行人呢?也许事情发生在楚王以上卿礼厚葬伯桃之后,那荆轲是嫉妒,是不服气,以致坟圹旁边不容他“鬼”酣睡吗?荆轲又从何时何地何人处搬来了人马,称霸于一方呢?
荆轲生前虽是歌哭于市,旁若无人者,“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非庸人也”:我们相信这个判断,庸人干不出他那悲壮的行径。他也不是欺软怕硬的人,秦王够硬的,他敢碰,而且硬拼。
不过,查一查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他的脾气不小。过榆次,跟盖聂论剑,盖聂“急眼”了,荆轲也搭上车就离开榆次;在邯郸,跟鲁句践博奕,为争个先后一言不合,鲁句践说的话不中听,荆轲也没好气地跑开,再不见面。像后来韩信那样受胯下之辱,荆轲绝不干,荆轲肯替燕太子丹效死,是因为太子丹避席顿首,尊之奉之恣之顺之。后来荆轲等候远来的搭档,迟迟未成行,太子催他,“荆轲怒”,以为太子信不过他,没把人等齐就仓促出发了。这些地方很见出荆轲这个人的个性,本来无所谓短长。
看来问题出在后人由于崇拜,为他立庙,尊称将军,四时祭享。匹夫之勇的荆轲,也有了泥胎土塑的侍从部属。地位变了,自我感觉也变了。本来与秦王不共戴天,是他个性的正面表现;如今与左伯桃一争高低,就是个性向负面的发展:由我行我素而唯我独尊了。照《古今小说》的描述,他是每夜仗剑到左伯桃墓前骂阵:“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这样蛮不讲理,就是霸道了。
我喜欢早期那负气远去、刺秦丧身的荆轲,不喜欢后来这个惊扰乡民、侵凌善良的荆轲。多年来不能把前者的壮士形象同后者的“将军”形象统一起来。现在把卷沉吟,忽然悟到一直把人的性行看得太简单、太平面、太不受时间和世事的影响,因而对其变化的反差就不能接受了。然而有什么奇怪呢?汪精卫刺摄政王时不也是“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少年许国的志士仁人吗,后来变成什么样了呢?只不过他的变化全在活着的时候完成了。关于荆轲死后为非作歹的传说,大约不算挟嫌诽谤,多少透露了一点讽谕之意吧。
1992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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