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刘心武(1942~),四川省成都市人,作家。有短篇小说《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中篇小说《如意》,散文集《凡尔赛喷泉》等。
渐来的逆境,有个临界点,事态逼近并越过临界点时,虽有许多精神准备,也仍会有电闪雷击般的突然降临之感。
逆境的面貌不仅冷酷无情,甚而丑陋狰狞。
逆境陡降时,首要的一条是承认现实。承认包围自己的逆境。承认逆境中陷于被动的自我。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是许多陡陷险逆境中的人最容易犯下的心理错误。事实是客观的存在,不以你的接受与不接受为转移。不接受事实,严重起来,非疯即死,是一条绝路。必须接受事实,越早接受越好,越彻底地全面地接受越好,接受逆境便是突破逆境的开始。
承认现实,接受逆境,其心理标志是达于冷静。处变不惊,抑止激动,尤忌情绪化地立即作出不理智的反应。
面对逆境,要勇于自省。
逆境的出现,虽不一定必有自我招引的因素,但大多数情况下,总与自我的弱点、缺点、失误、舛错相联。在逆境中的压力下检查自己的弱点、缺点、失误、舛错是痛苦的,往往也是难堪的——然而必须迈出这一步。
迈出了这一步,方可领悟出,外因是如何通过内因酿成这一境况的,或者换句话说,内因为外因提供了怎样的缝隙与机会,才导致了这糟糕局面的出现。
不迈出这一步,总想着自己如何无辜,如何不幸,如何罪不应得,如何命运不济,便会在逆境的黑浪中,很快地沉没下去。
但在迈出这一步时,如果不控制好心理张力,变得夸张,失去自尊与自信,则又会陷于自怨自艾,甚而自虐自辱、自暴自弃,那么,也会在逆境的恶浪中,很快地沉没下去。
逆境的出现,当然与外因外力有关。在检验自我的同时,冷静分析估量造成逆境的外因外力,自然也非常重要。
外因外力不一定都是恶。也许引出那外因外力的倒是我们自身的恶,外因外力不过是对我们自身的恶的一种排拒,从而造成我们的难堪与逆境。
外因外力又很可能含有恶。恶总是趁虚而入,我们的弱点是它最乐于楔入的空隙,我们的缺点是它最喜爱的温床,我们的失误舛错等于是开门揖盗,恶会欢蹦乱跳地登堂入室,从而作弄、蹂躏我们心灵中的良知和善。
当我们对外因外力的分析估量导致第二种感受时,我们仍要保持冷静。
人在逆境中,最令他痛苦的,往往倒不在那袭向他的恶,而是受恶影响、控制的人群。
一位老资格的电影明星告诉我,在“文革”中,点了她的名,造成了她一生中最险恶的逆境,她深知底细,且已看透她的心理,所以对之恶,只是心中鄙夷,倒并不怎么感到痛苦,然而,许许多多本是善良乃至懦弱的同行和群众,或出于对的迷信,或慑于的淫威,或迷惘而无从自主,都来参与对她的批斗、侮辱、惩罚,却使她万分地痛苦。
有的亲人,与她划清界限,所言闻之惊心,所为令人狼狈。
有那过去的朋友,包括堪称密友的人,不仅对她视若瘟疫而远避,更作出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事情,有的还自以为乃革命义举,沾沾自喜,津津乐道。
有许多本不相干的人,奔着她的知名度而来,似乎是在欣赏她的沦落与苦难,也许其中不乏怀有同情与不平者,但都无从显露,在那肃杀的环境中,人人要戴上一个冷酷无情的假面,看得多了,也就搞不清那面具究竟是否已溶入了人的皮肉心灵。
逆境逆境,“逆”还可受,“境”却难熬!
熬过逆境,需有一种观照意识。
拉开与恶的距离,拉开被恶所控制的人与事的距离,并且拉开与逆境中的我的距离,跳出圈外,且作壁上观。
这是真正的冷静,彻底的冷静。
读过杨绛女士的《干校六记》么?所记全系逆境,然而保持着一种适度的距离,于是成为一种超然的观照,在观照中透露出一种对恶的审判与鄙弃,显示出人性与理智的光辉。
最严酷的逆境,会使人丧失最起码的反抗前提——没有道理好讲,没有法规可循,没有信息来源也没有沟通管道,完全是一种孤立无援、悲苦无告的处境,例如陷于希特勒的纳粹集中营,或落到“文革”中的“群众专政”,那时,一切的信念和行为,必围绕着“活下去”三个字而旋转。但当“活下去”必须付出人格尊严时,有人就毅然地迈出了以自杀为反抗的一步,如“文革”中的老舍、傅雷,那也是一种对逆境的突破,也是一种对逆境的超越,使造成逆境的恶,背负上巨大的、不可推卸的历史罪责。老舍、傅雷他们以个体的宝贵生命为沉重的砝码,衡出了那恶的深重达于怎样的程度,从而警醒着继续存活着的人们,应怎样坚持与恶努力搏斗,并应怎样通过艰辛的努力,达到除恶务尽的目标。
许多从逆境中咬牙挺过来的人士,回忆出若干逆境中降临到或寻觅出的光明,例如在“文革”中仍有周总理那样的有一定发言权的上层人物的关怀,例如本应是来实行审查和处治的“革命左派”中天良发现者给予的庇护与拯救,再例如在过激假面下显露出的人间正义,以及最底层的老百姓那超越政治和意识形态的一派温情……
在重重阴霾中努力捕捉住哪怕仅只一线的暖光,当然是度过逆境不可缺少的手段之一。不过切不可对阴霾中的光缕产生依恋之情。更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光明。能从逆境中打熬过来的人,毕竟主要依赖着灵魂中的熠熠光束,那犹如不会熄灭的火把,始终照亮着生命的前程。
逆境,也就是人生危机。据说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对汉语“危机”一词的构成很表赞赏,危机=危险+机会,危险人人惧怕,机会人人乐得,“危机”是在危险中促人寻觅把握机会,既惊心动魄,又前景无穷。
记得鲁迅先生写过这样的句子:“在危险中漫游,是很好的……”我想,他是深知惟其在危险中,才能调动起自我的全部生命力,从而捕捉住那通向璀璨未来的机会!
《红楼梦》第二回写到,贾雨村到一所智通寺去,见门旁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他因而想到:“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
贾雨村所见到的智通寺对联,是中国人一种典型的“防逆境”告诫,也就是说,为防陷于逆境,凡事应留有余地,万不可求满,“满则溢”,“登高必跌重”,需自觉地收敛、回缩、抑制、中止。不过人在顺境中,又是很难收敛、回缩、抑制、中止的,所以“翻筋斗”又很难避免,但“翻过筋斗来”,则有可能“吃一堑长一智”,从而做到“身后有余早缩手,眼前有路亦回头”。
人当然没必要自我寻衅,吃饱了撑的似地往逆境里扑腾,即使是正当的,适度地加以抑制,以及勿以完美为尺度,知足常乐,见好就收,都是处世度生的良策。不过,一些中国人往往过度地自我收敛,把惟求苟活奉为在世的圭臬,以致有“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好死不如赖活着”等等想法产生,弄得不仅丧失了终极追求,也失却了最低限度的正义感、同情心和自我尊严,我以为那是一种可怕的犬儒主义,可悲的活命哲学,可鄙的人生态度,可恨的良知沦丧。人不应因为惧怕身陷逆境,便以出卖乃至奉送自我灵魂来求得“安全”;人一旦陷于逆境之中,更不应什么道义、什么责任都不愿承担,惟求自保以延狗一般的性命。
逆境逆到头,无非一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这类志士仁人的豪语,昭示着我们“曲生何乐,直死何悲”的真理。在逆境中我们当然要珍惜生命,钟爱自己,怀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志向,但却万不可为留皮囊,出卖灵魂,万不可为挨时日,自丧尊严。
要勇于在逆境的火中炼成真金,但也不惧怕在逆境的抗争中玉碎。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