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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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二章(2/2)
    到了十一点多钟敏之、润之、燕西三人共坐一辆汽车到各家亲友地方辞行完毕直接到西车站食堂来。本来这都是家里人在一处吃饭是常事。可是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觉得异乎平常。玉芬笑道:“不短人了就请坐罢一定要到了火车上三位的心才能够安的。”鹏振夫妇坐了主席大家不分次序坐下。玉芬对茶房道:“拿两瓶香槟来。”敏之道:“这又何必?”玉芬笑道:“不!这里面有些原因的。二位妹妹大概是会在外国结婚的我们不能亲贺只先贺了。老七当然去读书已是可贺也许在外国再结婚……”她说到这里才觉得失口说出了一个再字这是很令人家不欢喜的只好将声音提高了把事情扯开。笑着连连向茶房招手道:“来来来开香槟罢。”茶房于是拿了两瓶酒向满席斟起来。斟完了玉芬端了一杯酒站起来笑道:“喝罢贺你三位以壮行色。”大家听了这话也跟着站了起来自然都是随便喝一点。惟有燕西不同端着杯子将底子朝了天一杯香槟一口气就喝完了。玉芬笑道:“老七还喝吗?”燕西将杯子向旁边一伸对茶房点了点头道:“来!”茶房笑着将香槟又向玻璃杯子里斟下去燕西端起来就喝下去了。而且咳了一声表示喝得很痛快的样子。玉芬待再要叫茶房斟酒时鹏振对她以目示意头微微地有些摇摆。玉芬会意笑道:“老七怎么今天放起量来了?香槟是很贵的我请不起客我不再让你给你来汽水罢。”燕西摇了头道:“不!三杯同大道至少还得来上一杯。”玉芬且不答复他的话先用眼睛看看同桌的人是什么颜色?敏之很知道这其间的用意便向燕西道:“你大概是打算喝醉了到车上去躺着。出起门来我们都希望你照应我们一点儿。这个样子倒会要我们去照应你。”燕西笑道:“香槟酒象甜水一样要什么紧?多喝两杯也不过开开胃口与脑筋不相干的。”梅丽靠了燕西坐着的手上端了八成满的一杯香槟放到嘴边抿了抿然后笑向燕西道:“喝罢七哥我陪你一杯。”燕西自己走下席来在旁边桌子上拿起香槟瓶子就向酒杯里倒站在那里举杯子对梅丽笑着也不说什么端起杯子来就喝了。梅丽只喝了半杯摇着头就放下了。玉芬笑道:“够大道的了。你可以止矣了吧?”燕西放下杯子来道:“好!要喝到火车上喝去我不喝了。”大家说笑着吃起来把这喝酒的事就揭开去了。

    到了上咖啡的时候燕西先站起来笑道:“我们可以先上东车站瞧瞧去了。”说着和茶房要个手巾把先走出食堂去。梅丽在后面跟着走了来笑道:“七哥!我们一块儿走咱们不过一两小时的盘桓了。”走到正阳门那箭楼下燕西对箭楼看看然后向那对石头狮子呆立着点点头道:“朋友我们再见了。”说毕还把手一挥。梅丽搀了他一只手道:“你真有些醉了吗?”燕西且不理会她的话又向前门大街来来去去的行人车马注视了一番然后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梅丽以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只手胳膊就拖向东站里面走。车站行李处金荣、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当了。见燕西走进来便迎上前道:“七爷就来了早着呢开车还有一个钟头。”燕西道:“我先来瞧瞧。”于是金荣在前引路将他兄妹引上头等火车去。敏之三人共要了两个包房而且是两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车来燕西先叹了口气。梅丽道:“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今天出门你干吗总是这样不快活?”燕西坐着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们闹到这步田地我过得无路投奔只好去出洋这还有什么快活吗?你要知道我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点没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说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还是坐头等车来吧?所以今天离开北京我是大大地要变更环境的了想起这样亲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叹上两口气吗?”梅丽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里有种深深的感触立刻也是眼圈儿一红两手按了膝盖在那软椅上坐着还只管低了头。燕西到了此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在网篮里翻出一筒烟卷来慢慢地找着火柴慢慢点了烟卷抽着。偏头看车外月台上的来往男女只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梅丽脸上挂了两条泪痕。她手上捏了手绢不住地在两腮上揩着。燕西道:“你这又是小孩子脾气了刚才你还教导我说是要四海为家怎么只一会儿工夫自己倒哭起来了?这不是笑话吗?”他不说则已一说之后梅丽索性呜呜咽咽放声哭将起来。燕西低声道:“不耍小孩子脾气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会子让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么不好意思。”梅丽极力将哭忍住用手绢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边。

    燕西向外看看只见刘宝善、孔学尼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杂乱的拥在月台上站着。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头来和大家打招呼。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个人说话合宜?只是谁走近来他就向谁点头说上两句。接着敏之、润之上车送客的女眷们也6续的来着人丛中立刻加上了一种脂粉香味。有些女眷们比较亲近些的都走到车上来谈话。这时除了两个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夹道也是拥挤着许多人。来往的人都感着极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来向大家点头道:“各位请便罢这样拥挤着在车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车来本是送出洋的远客可是到了车上找不到远客话别却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说话这也很感到无聊。既是敏之请大家下车有些人趁机下车去了。只有金府上自己的人还在车上坐着。后来金府上的人也因钟点到了6续下车。梅丽坐在燕西那包房里总还不走。燕西道:“快要打点了你下车去罢要不然你会让火车带到天津去的。”梅丽站起来看了看手表道:“还有十分钟呢我再坐一会罢。”燕西不但是对于这位妹妹对于全火车站的人可以说都舍不得离开。梅丽向车子外看了许久都呆住了。敏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车去罢真要让我们带到天津去吗?这一别也没有多久的时候也许两年三年一齐都回北京来了也许两年三年我们都在欧洲相会。”梅丽道:“怎么会在欧洲相会呢?”敏之笑道:“这话倒亏你问难道外国就许我们去不许你去的吗?”正说到这里当当当一阵打点响车上就是一阵乱送客的人纷纷下车。敏之也催着梅丽道:“下车去罢下车去罢。”说着就挽了她一只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来。梅丽也怕让火车带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车外走。走到月台上时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举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车子里的人也不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笑着向送客的人点头而已。百忙中汽笛呜呜叫着火车扑通地响了起来。车轮子向东碾动已是开车走了。车窗子里的人慢慢地移着向远敏之、润之都拿了一条长手绢由窗户里伸了出来迎风招展。但是人影越远时车子已走得越快许多人由窗户里伸出手来挥帽子挥手绢已经认不出来那是敏之、润之的手了。梅丽手上也是挥了手绢还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突然站住向火车后影子都望呆了。这其间惟有燕西作的法儿最令人注意他用几十丈的小纸条卷成了个小纸饼早是把纸饼心里的一个纸头抽了出来交给车下站的道之他在车窗子里捧着纸饼。火车开了纸条儿由里抽*动拉得挺长。不过几十丈长纸条终于不够火车一分钟的牵扯当梅丽看着呆的时候道之手上兀自捏着在地上拖长了的纸条一端。纸条儿拉不住火车火车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载出了东便门。燕西在火车上先是看不见家人继之看不见北京的城墙他与北京城的关系从此停顿一下了。

    燕西出了东便门这里送的人也纷纷出了东车站。梅丽是跟着道之住的这时却不上道之的汽车。自己家里一辆大汽车今天凤举还坐着梅丽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车上还开了车门喊着。梅丽道:“明天我要坐这车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儿了。”于是跟着凤举夫妇一路回乌衣巷来。到家以后大门口鸦雀无声。大门半掩下车直走进去也无人问。楼门下原来第二道门房的地方一张旧藤椅子有个老门房在那里打盹。人走到身边他才猛然站起凤举原来极讲家规现时却也不去理会他。走了进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锁着院门。凤举这院子里门虽是开的房子里东西都搬得堆叠到一处中间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个人没有。佩芳便连连叫了两声乳妈和蒋妈走廊外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并不是蒋妈和乳妈乃是金荣和他姊姊陈二姐。佩芳道:“蒋妈哪里去了?”陈二姐笑道:“这些空屋子里剩下来的破布头破纸片清理清理里面可有不少的好东西真许在里面可以寻出钞票来。大家都不在家他们为什么不去捡一捡便宜?”佩芳道:“乳妈罢了来的日子不多蒋妈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陈二姐笑道:“在这儿雇工的谁不是这样?这也不是蒋姐一个人的事。”说着蒋妈抱了一个大包袱来见佩芳回来了却笑着向后退去。梅丽看了这种情形觉得用了这些年的老妈子还是不免见财起意一点规矩和情面也不顾可见人家有钱有势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丑相都露出来了。她如此想着却又不信空屋子里真会有钞票可捡于是自己也就走了几间屋子伸着头向里面去看看。一个屋子还罢了惟有那一间更套着一间屋了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宽大许多。一人咳嗽着屋子里似乎还有回响加之屋子里花格子的双合小门被人震动有些摇撼仿佛空屋子里东西有些作怪吓得一缩脚立刻就回去。她来看空屋子的时候一径地走来不觉走了几个院子。这时走回去经过燕西住的旧院是个火场。天已晚了一抹残阳在秃墙上照出金黄色来映得这院子很是凄凉。有几根没有烧死的瘦竹子被风吹着在瓦砾堆里向梅丽点着头好象是几个人。梅丽不觉身上一阵毛骨悚然掉转身子就跑走过月亮门忘了跨过门槛扑都一声摔了个大跟头。所幸无人看见站起拍了拍两腿的黑灰跟着就向佩芳院子里来。到了屋子里还是不住地喘气。凤举看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便问为了什么?梅丽说是看到空屋子害怕。凤举倒说她太孩子气。佩芳也笑了一顿。梅丽有些生气就不和他们说什么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只用开水舀了大半碗饭吃就说有些头晕自去睡觉去了。次日一早起来天色依旧是那样昏沉沉的又是黄沙天。当梅丽起来时陈二姐在院子里徘徊着只管抬了头望着天上。看到梅丽来了便道:“八小姐天气非常之坏你今天不要出城去罢。”梅丽道;“不行我马上就要走。昨天晚上睡在这里就象在大庙里一样一点人声音没有向窗子外看着黑洞洞的。”陈二姐道:“今天大少奶就搬家了晚上又不在这里住。”梅丽道:“晚上不在这里住就是白天我也有些害怕。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走了我怪难过的。到山上去混一两天再回来就不觉得了你找车夫开车罢。”凤举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呢便答道:“车子是有汽车夫是借用几天的昨晚上他就走了。你要出城只好让金荣开车子送你们去。”梅丽只要有人送倒不拘是哪个就要陈二姐去催着金荣开车。金荣正也想去见金太太好决定个下场办法就很快活地答应开车。梅丽一动了要走之念比什么人还急忙着梳洗了就和凤举告别。佩芳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向她笑道:“这样的黄沙天你也是一定要走见了老太太可别说是我们不留你。你对老太太说我们今天就到新屋里去住这边算是完全空出来了。”梅丽答应着坐上车去等了许久却不见陈二姐出来梅丽急得只是跳脚。蒋妈跑出来报告道:“小姐下午再走罢陈二姐忽然脑袋晕起来上不得车。”梅丽道:“上不得车她不去就是了干吗要我等着呢?”说着话时用手敲着座位前的玻璃板向金荣道:“你快开罢。”金荣一想好在是自己的车子下午再跑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开了车子就飞奔出城来。

    出城以后风虽不大那黄沙下得却是极重几丈路以外就有些模糊。金荣虽是将车子开得极慢还碰伤了一条野狗。他只得一路按着喇叭慢慢前进比人走路也快不了许多。梅丽急着跺脚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急我一身的汗。”金荣索性不开车了扳住了闸回转来用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道:“我的小姐我的心碎了。现在连五丈路以外的东西全看不见别说怕碰着人碰上了一棵树或者开到水沟里去那怎么办?我瞧是慢慢地走走得比人慢才行。到了万寿山把车子寄在车厂子里再换洋车走那就安心得多了。”梅丽鼓了嘴气得不作声。梅丽坐在车子里恨不得跳了出来。想了许久道:“不如回去罢。”金荣道:“回去路也不少一样地怕出毛病呢。”梅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向车子外张望。过了一会有几匹驴子挨车而过。驴子上的人都向车子里看来其中一个却是谢玉树。两个人打个照面随着点起头来。谢玉树向车子看看以为是出了毛病跳下驴子就向金荣问道:“是车子坏了吗?让我去和你找几个人拉罢。”金荣和他本是很熟便道:“车子没坏只是我不敢开。黄沙特重我怕撞了人。到了万寿山我把车子存到车厂子里我就可以雇洋车送我们小姐到西山去了。”谢玉树就走到车门边向梅丽道:“八小姐要不然请你骑我的驴我先送你到颐和园门口等着你们管家省得在车子里着急。”梅丽开了车门站在车子边笑道:“我骑驴让谢先生走我也是过意不去呀!”谢玉树道:“这也无所谓。”他只说了这句话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释法也是向梅丽站着。和他同路走的几匹驴子早是走远了那个驴夫站在驴子后面望了他两人只是呆着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正犹豫着他现路旁月老祠边停有几辆人力车他就插嘴道:“那边有空车先生你还是骑我的驴让这位小姐坐了车子去你看好是不好?”谢玉树向着他手指的所在看去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快去把车子叫过来罢。”梅丽笑着倒是并不推辞。驴夫把车子叫了过来那车夫看是坐汽车的小姐要坐车不肯说价钱只管让梅丽上车说是瞧着给。梅丽也就只好上车笑起来道:“现在算是人力车上前要等汽车了。金荣我在哪里等着你呢?”金荣听说倒愣住了颐和园外面虽然有一条小街开了几家茶饭铺可是那种地方如何可以让小姐进去?想了许久才笑道:“除非是咱们倒退回海淀去那里可以找出干净点的地方坐着我把车子安排好了再坐洋车重来同到西山去。”梅丽道:“怎么着?来来去去我们是要在大路上游春吗?”谢玉树道:“我倒有个法子过去不远就是敝校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着。贵管家把汽车开到那里我可以找个地方安顿着。我听说两位伯母都在西山我今天没事然后我可以送八小姐去顺便和伯母请安。”梅丽笑道:“那可不敢当。”金荣道:“就是这样办罢八小姐可以到谢先生学校里先等一等。”说着话时谢玉树又骑上了驴背笑向梅丽道:“趁这个机会到敝校参观参观去不也很有意思吗?”梅丽心里可就想着这有什么意思?不过面子上倒不十分拒绝。只好说:“好我瞧瞧去罢。”人力车夫早是不肯将买卖放过扶起车把就拉走了。谢玉树一提缰绳驴子由车后也追了上去紧紧贴着向前走来。一车一驴慢慢地在柳树林下走到黄沙丛里去渐渐有些模糊了。金荣看到却想起一件心事那年春天七爷骑马游春不就是在这地方遇着七少***吗?这个样子很有些相象而且他二人似乎也很有爱情不过金家不是当年了他俩将来又要演出一些什么悲欢离合可不得而知呢。世事就是这样一场戏紧跟了一场戏来哪里一口气看得完呢?正是:西郊芳草年年绿多少游人似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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