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考证伊始,胡适便夫子自道,说自己有点“考据癖”,爱做一点半新不旧的考据文章。故人们也戏称胡氏为“考据癖”。
考据之学盛行于清代乾嘉年间,主要包括文字、音韵、训诂、校勘及古书资料的搜集和整理。它注重事实的考核,例证的归纳,根据可信的材料作出结论,讲究实事求是,无证不信,故又称考证学。胡适曾经总结清代学者的这种治学方法,从中归纳出“大胆的假设, 小心的求证”十个字,1 又把这种方法用之于小说研究,既吸取了清儒治学的经验,又是胡适自己的一种创造,使中国传统小说的研究开了一个新局面。
胡适手书
考证文章多半难免枯燥,做考证文章自然更加枯燥乏味。然而,在书山学海里跋涉自有一番读书人的苦趣,每有所得更别有无穷乐趣。二三十年代的胡适考证小说确也有点癖,熬了许多夜,吃了许多苦,也从中获得许多乐趣。
胡适曾有“吴谜”之称,对于安徽的文人,特别崇仰做《儒林外史》的吴敬梓。为了表彰乡梓的这位白话文学先驱,胡适在1920年4月间作了一篇《吴敬梓传》,开头便说:“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2
由于当时掌握的材料太少,只好拿《儒林外史》来充篇幅,吴敬梓的生平行状反而语焉不详。胡适心里觉得很遗憾,便注意访求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等遗著。直到第二年,北京的带经堂书铺方才替他找到了《文木山房集》。“吴谜”十分高兴,便又用这集子做底本,参考别的材料,为吴敬梓做了一个年谱。前记中说:“古来的中国小说大家,如《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都不能有传记,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现在吴敬梓的文集居然被我找着,居然使我能给他做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详传,我觉得这是我生平很高兴的一件事了。”3
这篇年谱是1921年冬天做的,一万七八千字,前后三天便写成了,而且其中两天有课,一天有会。如此迅速,“吴谜”也颇能满意了。但中间却也有一点小艰难。胡适从《全椒县志》里先查到了吴敬梓的曾祖吴国对,依次寻出国对弟兄四个进士,又查得敬梓的高祖吴沛、父亲吴霖起,只有敬梓的祖父却怎么也考查不出来。这样,吴家的“世系”便缺了重要的一环,做不完全。胡适心里迷着放不下,便与他的朋友高一涵谈起,得到了一点线索,于是他又去查《耆献类征》,在卷一百十五有陈廷敬所作的《吴国对墓志》,从中果然查得国对的三个儿子中长子吴旦便正是霖起的父亲、敬梓的祖父。“吴谜”觉得这是“今年最得意的一件事”,便连夜增写吴氏“家世”一部份,修改完成了《吴敬梓年谱》。4
胡适考证《红楼梦》也到了有点“迷”的程度。1921年5月间,他从单不庵处借得《雪桥诗话》及《续集》,8月里又买得《八旗诗钞》和《八旗文经》,考出了曹雪芹家世生平的几件重要事情。胡适自然很高兴。特别是其中所载曹雪芹与好友敦诚、敦敏的赠答诗,实在是考证雪芹生平的重要材料。11月,他便写成了《红楼梦考证》的改定稿。但是胡适还是觉得不满意,虽然《雪桥诗话》的作者杨钟羲先生说他的记载是根据敦诚的《四松堂集》,但毕竟是后人撰述,属于“转手的证据”,只有找到《四松堂集》才算是同时代人最可靠的直接证据。
于是,胡适拜托北京、上海两处的书店和友人千方百计地搜寻《四松堂集》,寻了许久,竟毫无《四松堂集》的影子。到1922年,胡适差不多已经绝望了,有一天,忽然有个书店的伙计送一部书来,说“《四松堂集》找着了”。胡适喜出望外,打开来一看,却原来是一部《四松草堂集》!不几天又有人来对胡适说,在一家书店里看到一部《四松堂集》。胡适说:“恐怕又是四松草堂罢?”那人回去一看,果然又弄错了。
4月19日,胡适去北大上课。松筠阁书铺的伙计送了一部书到他家门房里,竟是一部货真价实的《四松堂集》,而且是一部难得的写本!胡适怀着欣喜之情记下了他初见此书的情景:
我从大学回家,看见门房里桌子上摆着一部退了色的蓝布套的书,一张斑剥的旧书笺上题着“四松堂集”四个字!我自己几乎不信我的眼力了,连忙拿来打开一看,原来真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写本。这部写本确是天地间惟一的孤本,因为这是当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时的校改、删削的记号。最重要的是这本子里有许多不曾收入刻本的诗文。凡是已刻的,题上都印着一个“刻”字的戳子。刻本未收的,题上都帖着一块小红笺。题下注的甲子,都被编书的人用白纸块帖去,也都是不曾刻的。——我这时候的高兴,比我前年寻着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时的高兴还要加好几倍了!5
这部《四松堂集》,不仅包括有《雪桥诗话》里所采用的全部诗文资料,另有两首未刻的诗,是考证曹雪芹生平的重要史料。胡适得此宝书,以为是“近来最得意的事”。他怕书店敲竹杠,便立即翻读,并抄记下了其中有用的许多材料。过了两天,蔡元培先生又给他送来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托人向徐世昌的“晚晴诗社”借来的。胡适把两本一对照,果然写本上没有“刻”字的,刻本里都没有,由此证明写本的确格外可贵。6 而胡适搜求《四松堂集》,寻了一年多,忽于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手,真可套得上小说家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向大家报告得到《四松堂集》的收获和喜悦。7
此外,胡适在考证过程中常常有意外的发现,意外的乐趣。如偶读《三遂平妖传》,看到卷首有“灯花婆婆”的致语,因此证明周亮工所说那有罗氏致语“灯花婆婆”的《水浒传》乃是《平妖传》之误,打破了三百年来的疑团,当然足称“快事”。8 又考蒲松龄的生年,从蒲本人为元配夫人刘氏所作的《行实》等材料证明蒲松龄只活了76岁,若依误传的86岁说,则松龄11岁定婚之时他的妻子刘氏还没有出世哩,岂不是大笑话吗?9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