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贺暨将目光挪向别处,薄唇微启:“他是人尽皆知的大魏功臣,朕不会蠢到去动他。”
“在暗处也不会吗?”景聆接着问。
贺暨深深地吸了口气,“不会。”
景聆轻点下巴,收敛了眼里的寒光,“我相信皇上。”
“但是,朕也有一些要求,希望表姑能替朕做到。”贺暨缓缓道。
景聆道:“皇上请讲。”
贺暨沉声道:“朕不会处置武安侯,但朕也同样不希望再在大魏朝堂上看见他。”
景聆端着碗,拖着碗底的食指微动。
贺暨的要求虽然苛刻,却正中自己下怀。
景聆轻应一声,道:“表姑会与侯爷说的,皇上放心。”
贺暨点了点头,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神色缓和了不少。
聊完这几句后,二人便没在饭桌上再说一句话,贺暨用完晚膳后又交代了凌藻宫的宫人几句,让他们照顾好景聆,而后便离开了凌藻宫。
而后的半个月,贺暨偶尔会来凌藻宫给景聆送东西,时诩也日日都跪在明华殿前求见贺暨,但贺暨始终没有召见他。
直到十月的最后一天,时诩终于等来了贺暨的传召。
时诩从青石板上站起,拖着跪得发软的小腿,跌跌撞撞地进了明华宫。十月末的剑阳已经转凉,但午后的太阳依旧炽烈,时诩脸色通红,额角全是汗珠。
他在殿门外停下,从怀里掏出景聆的帕子,但又舍不得用,最后还是扯着袖口往脸上擦了一把。
贺暨坐在书桌后面,一如往常,看了时诩一眼后,又迅速垂下了眸子。
时诩向贺暨行礼后,贺暨率先开了口:“武安侯日日跪在明华殿前,所为何事?”
时诩弓下身子,拱手道:“皇上,臣自十四岁跟随父兄征战,十六岁亲自挂帅,到如今,已过十年有余。从小父兄对我的教导便是忠君爱国,父兄逝世后,臣继承父兄遗志,御外敌,治内乱,如今大魏在皇上的治理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臣与父兄的愿望,都已经得以实现。”
“臣是武将,没有治世之能,臣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时诩将那半块虎符从袖口中掏出,“这半块虎符,是时候交还给陛下了。”
时诩缓缓抬起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捧着那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虎符走到了贺暨面前,正声道:“臣恳请卸下朝中职务,容臣解甲归田。”
贺暨神色微动,他从楠木桌后站起,徐缓地走到时诩身侧,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时诩掌心中的虎符。
“武安侯劳苦功高,何出此言?”贺暨的语气十分淡漠。
时诩顿时感觉手里的虎符有了千斤之重,他将腰佝得更低,“大魏如今太平祥和,已经没有臣的用武之地,也并不希望还有用武之地。”
贺暨眼眸微垂,手不停地抚摸着虎符上的纹路,他道:“孟夫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今的满丘虽然已经北迁,但朕难保他们不会对大魏再起敌意,届时若武安侯不在,朕又该派谁迎敌呢?”
时诩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大魏永远不会缺少为国尽忠的武将,臣已是无用之人,占着两千石的官位却无作为,臣心愧疚至极,如果皇上还念着与臣的君臣之情,就该放臣远去,免得臣在剑阳羞愧到死。”
明华宫中再次陷入了静默,屋外的阳光忽然被黑云遮盖,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时诩举着虎符的双手已经发酸,站在大明宫中的每一刻,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贺暨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突然,时诩手上一轻,他抬眼看去,那半块虎符已经落入了贺暨手中。
屋外的风越吹越大,像是越过了墙壁吹到了时诩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上浸染了一阵恶寒。
接下来呢,接下来贺暨会做什么?
他会杀掉自己吗?
贺暨走回了书桌后面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时诩,倏然启唇:“去吧,你知道表姑在哪里,但你们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离开剑阳。”
时诩顿时脑中一嗡,不可思议地看着贺暨:“皇……皇上……”
“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难怪表姑说你呆。”贺暨双手抱在胸前,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时诩,“快走,两个时辰后,朕可保不准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
“是。”时诩跪了下来叩首,“臣,多谢皇上。”
时诩从地上爬了起来,快速地退出明华殿,屋外还下着雨,时诩心急,但还是问明华殿的内侍要了把伞,倒不是他自己怕雨,而是怕景聆被淋湿。
时诩踩着积水一路狂奔到凌藻宫,远远地便看见凌藻宫的宫门正在缓缓打开,景聆就站在屋檐下,伸手接着从屋檐上坠下的雨线。
时诩跑得更快了,全然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个透。
景聆慢慢低下头,一眼便看见正朝着自己跑来的时诩,她顿时睁圆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后,便跨过门槛朝时诩跑了过去。
“子定!”景聆张开双臂,撞进了时诩透着温热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被雨淋湿的身体。
时诩连忙将伞举到了景聆头顶,另一只手按在景聆后背上,往自己怀里摁,哭腔中带着坚硬:“景聆……”
景聆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她轻轻抹着时诩脸上的雨水,道:“你不是打伞了吗,怎么还淋了这么多雨?你跑什么跑,我又不会不等你……”
景聆的话才说到一半,那沾着雨水的炙热的唇就朝着自己贴了上来,把自己的话强行撞回喉咙里。
炙热又暧昧的气息在阴冷的雨天被点燃,时诩将伞打得低了些,刚好遮住了景聆的脸。
路过的宫人不敢多看,光听着那些动静就已经是足够令人面红耳赤。
时诩微喘着气从景聆脸上挪开,充血的唇瓣上还挂着晶莹。二人不敢在宫里多待,离宫后,景聆和时诩便在府里收拾了些东西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剑阳。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时诩和景聆都没有固定的住所,只是在外漂泊,带着景聆把大魏的各个州郡走了个遍,甚至有一年,还去了遥远的满丘看望贺眠。偶尔走累了,就在所到之地歇上一阵子,然后继续去下一个地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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