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卫汗如雨下,一副诚惶诚恐。雪棠平生最善洞察人心,见状一鼓作气,微笑着继续说道:“放心,今日之事只消你不同旁人说起,那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于殿下嘛……即便他日后真要怪罪,自然首当其冲该来寻我,与你却无半点干系。”
“如此……多……多谢先生!”
那守卫如获大赦,忙千恩万谢着闪到一旁。雪棠心愿既遂,心情自然大好,便朝文鸢微一努嘴,飘飘然先行迈动腿脚。
二人拾级而上,转眼来到门前。文鸢秀眉紧蹙,不由得愈发起疑,站定脚步,沉声问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你何妨自己进去一看究竟?”
雪棠微微一笑,俯在她耳根细语如丝。说完,又徐徐探出两指,自少女鼻尖处轻轻一刮。
文鸢神情复杂,难免因她这番亲昵之举暗感颇不自在。不过转而又觉自己性命尚在人手,如此疑神疑鬼,终归大可不必。干脆木然抬起小臂,将面前两扇房门缓缓推了开来。
随那房门应声而开,里面情形终于自少女眼前一览无余。但见合室柔纱软绮笼罩之间,仇以宁正静卧榻上,一旁另有三四婢女焚香侍立,袅袅轻烟萦绕左右,仿佛身坠云海仙乡。
“师……师父!”
文鸢语带哭腔,忙拨开纱帐,匆匆赶至仇以宁跟前。可无论她如何苦苦呼唤,仇以宁却始终好似充耳不闻,只在榻上一动未动。
“你们到底把我师父怎么了?”
少女目中噙泪,本想去将恩师唤醒,可转头又生恐稍有不慎,反倒使她再受伤害,遂终究不敢轻越雷池半步。恍惚又见雪棠渐行渐近,便也自然而然,将满心积郁一并向她倾泻。
雪棠神情微变,转眼与她并排站在榻前,“你不必担忧,仇堂主一切安好,只是犹还未曾转醒罢了。”
她口中一顿,又见少女脸色略有缓和,才慨然续道:“是夜令师以一己之力纵横驰骋,独斗我无数慕贤馆人,当真是何等样的英雄气概。”
“只是这世上从来独木难支,仇堂主虽武功了得,但也终归双拳难敌四手,到头来自己同样身中七刀十六剑,自此深陷昏迷。”
“那……”
文鸢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虽想再问,甫一开口竟觉喉咙如堵,端的燎灼火烧一般。
雪棠不忍她如此模样,素手曼扬,自其肩头轻轻拂过,“当初骆忠他们将仇堂主自死人堆里拖将出来,殿下恼恨她冥顽不灵,原想干脆将其枭首,好使天下世人知此螳臂挡车下场。”
“后经我多番劝告,他这才勉强答允,暂且留下你师父一条性命。只是之后到底该当如何处置……殿下至今也还未确切言明。”
雪棠所言,文鸢早已再难听进半句。眼望恩师苍白面容,竟觉其好似凭空衰老了十岁不止。念及仇以宁乃是为令自己三人逃出生天,这才只身犯险,便不由得教泪水在眶中扑簌打转。
“眼下仇堂主伤势极重,我只得在她头顶百会,上星以及神庭三穴之上种下金针,暂保其性命无虞。”
“只是要说她究竟何时方能苏醒……那便唯有听天由命了。”
雪棠素诩算无遗算,可如今竟也有力所难及之事,除却颊间神色一黯,只好涩然数声苦笑。
只是这笑声一俟传入文鸢耳中,竟又着实恁地刺耳。蓦地回过头来,红着眼厉声大叫:“这些还不都是拜你所赐!难道你还想要我来感激你么?”
她越说越觉委屈,最后竟泣不成声,只恨不能同恩师异境而处。雪棠站在一旁,便静静一言不发,等着她自行收拾心境。
“这几日你带我东奔西走,里面的缘由咱们全都心知肚明。”
须臾,文鸢将目光从恩师身上移开,又将一排银牙紧咬朱唇,“想要我俯首听命……你也须得先答应我三件事情。”
“好,你只管开口!”
雪棠双眉一轩,不假思索便答允下来。而对她竟会如此爽快,文鸢着实颇有些意外不已。身子微微一阵打晃,极力拭净颊间泪痕。
“第一桩事情,便是要好生护我恩师周全,绝不可教她再有半分闪失!”
“这是自然!仇堂主威名传于四海,我对如此英雄素来心向往之,又岂有反为加害之理?”
雪棠脸色竦然,口中可谓笃定无疑,“只要有我一日尚在,你便大可对此事高枕无忧。还有什么?不妨一并说将出来!”
“第二件……赵宋朝廷昏庸无道,纵容奸佞欺压良善。若只单单同它为敌……我自可甘心情愿由你驱使。”
“但却绝不可牵连无辜伤及百姓!否则你纵将我杀了,那也休想教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这……”
孰料雪棠闻言,却反倒面露难色。待思虑再三,还是直言不讳道:“两国交战,不比江湖之中门派厮杀。但教边塞烽烟一起,便是兵燮连年,血流漂杵,人命不过贱如草芥。今日我若不辨清红皂白,只管向你一口答允,则非但乃是自欺,同样亦是欺人。”
“不过,我自会向殿下进言,请他严加管束帐下军士,断不可轻易失于民心。”
“第三件……一旦事成之后,我即带着师父同你们一刀两断,从此再无半点瓜葛!”
文鸢眸中血丝密布,直勾勾紧盯其人。饶是雪棠腹蕴乾坤,更有经天纬地之能,一时间竟也不禁心头一懔,只觉背心嗖嗖发凉。
“倘若前面这三件事中,你有一件自食其言,无论到时你躲到天涯海角,身边又有多少爪牙护卫,我也定会亲手取你性命!为师父,还有天下众多枉死你手之人报仇雪恨!”
“好!你我便在此击掌为誓!”
雪棠玉容半敛,遂将一只手掌高高滞在半空,眉宇间早已复归坦然。
文鸢两靥煞白,回想短短数月,一切皆地覆天翻。而今自己形单影只,孤身一人,眼前似有刀山火海,脚下则临万仞深渊,只消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从此化作灰飞烟灭。
“啪!”
两只手掌彼此相触,所怀心事却各不相同。正无言间,周遭一众婢女却纷纷退往屋外,直至一声冷笑响起,才将二人思绪辗转拉回近前。
“好一个约法三章,好一个报仇雪恨!”
这声音冷峻森严,俨然不怒自威。雪棠神情微变,果见宗弼自屋外徐徐而至,当下庄重行礼,肃然道声殿下。
乍见宗弼,文鸢心中难免局促慌乱,下意识挪动身子,想要拦在其与恩师中间。可等到与这北国番王目光相接,竟又被吓得噤若寒蝉,一张俏脸倏地转作惨白。
宗弼嘴角微动,发出一声冷哼。又将这暖阁内外环顾一周,独对雪棠意味深长道:“人都说打狗须看主人,你所以执意来见这姓仇的……莫非是因之前我当众拂了你的面子,才想要在今日里找补回来?”
“在下不敢。”
雪棠面色如常,说起话来不卑不亢,“非是在下欲行悖逆,而是心病犹须心来治。文姑娘心心念念者,无外恩师安危而已。依在下拙见,便不如让她自己前来一看究竟。一则,可使她心中解于忧愁,二则亦是教其知晓殿下仁义无双,便连这等不识时务之人,也未尝轻言怠慢分毫。”
“心悦诚服?此人不是刚刚还要将你追杀至天涯海角呢么?”
宗弼面露鄙夷,对于文鸢师徒,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此次挥师南下,逐鹿中原,靠的是皇帝鸿裁伟略,将士奋勇当先。凡此二者缺一不可,又岂是些江湖草寇所能并言比……”
“殿下莫要忘了!在下也是这所谓江湖草寇之中,最为寻常不过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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