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蝶纷飞,飘摇黄泉碧落,却曾看尽万里关山。耳闻背后楚夕若低声恳求,秦松篁只是缄口不言,不知心中在想何事。
少卿察言观色,见状暗中一扯楚夕若衣袖,而后先行拜倒下来。少女先是一怔,忙一般的屈膝而跪。二人郑而重之,接连朝薪丛中秦夫人遗体叩首三次,方才默默然重新站起身来。
“阿渚,我记得……你似乎是同扶风前辈长在辽国的吧!”
秦松篁轻声低语,宛若妻子其实并未死去,不过仅是在此小寐片刻而已。
“依着你们那里的规矩,人死后总要停灵三日,之后才好入土为安。如今三日之期已到,我便来送一送你,好教你尽早前去转世投胎。”
他下颌处一缕胡须随风抖动,待见到妻子眉目安详,眼角依稀含笑,终于颇为激动的连连点头。喉咙微耸,颤声续道:“若是你心中还有思念未了,也可暂且多等上我些工夫。”
“等到彼时……咱们便还是一齐过活。”
少卿神色稍异,尚不及回过神来,秦松篁却已右腕倏动,锵天之上寒气暴涌,化作一条迷离弧弯。
那利剑纵横穿梭,骤如电闪。转眼不偏不倚,直落在那薪丛当中。两者甫一相撞,登时火光大奢,滔滔炙息裹挟烈焰扶摇直上,腾起一片烟炎涨天。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顿教顾楚二人无不大惊。知锵天之利固然当世无两,可之所以竟能触木即燃,也正是仰仗于秦松篁一身卓绝内力。
如此惊人手段,遍观天下恐怕也只有璇烛和楚人澈等寥寥数人可及。秦松篁武功之高,那也端的令人叹为观止。
秦松篁两眼怔怔,木然注视妻子于熊熊炽热间渐失轮廓,自己两片脸颊则在周遭火舌映衬下闪烁起些许辉光。三人便如这般伫立良久,直至眼前薪丛终于化作一团冲天赤焰,在院中接连噼啪作响。
等到漫天火光徐徐渐熄,秦松篁遂迈步上前,在兀自燃烧未尽的柴火里双手捧出一把骨灰,小心翼翼将其盛放在预先备好的坛瓮当中。转而又将此物抱在胸前,失魂落魄般独往院内而去。
“顾少侠,你对令师璇烛教主……究竟乃是作何以观?”
秦松篁走在前头,俄顷来到院中。便在那石凳上坐定,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二人发问。
而听到有人提及璇烛其名,少卿脸上不禁微微动容,须臾才似下定莫大决心,低声应答道:“他先前确曾教我良多,可如今我二人早已恩断义绝,彼此……再无瓜葛。”
“喔?这又是为何?”
秦松篁好似颇为惊诧,忍不住再度发问。少卿迟疑片刻,思来想去便将日前青城山上诸般变故向其粗略叙述。秦松篁听罢过后,除却感慨鲜于承天英雄迟暮,竟然横死于匹夫之手,略作沉吟后只道璇烛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所以如此行事,想必其中定然另有苦衷。
只是这番论调,少卿早已在旁人口中听过千遍万遍,如今又自秦松篁处老生常谈,心下里依旧不屑一顾。秦松篁目光如炬,倒也不以为忤,而是将思绪放归长远,回到从前少年岁月。
“少侠可知令师璇烛教主……其实同我夫妻二人交情莫逆。”
他淡淡一笑,双手在怀中那坛瓮上摩挲轻抚,宛若妻子其实并未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彼时我和阿渚一路奔波,逃至青城山下。正是璇烛公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独自一人前来接应。后又同拙荆力克家师,意气风发,纵横驰骋,当真是何等样的英雄气概。”
少卿神情古怪,心境可谓微妙至极。秦松篁见他不肯吭声,便面色平静,喃喃继续道:“我和阿渚服膺令师为人,又蒙他数次救于危难。纵然当初青城广漱势同水火,相互倾轧诋毁之辞铺天盖地,我却从来坚信,他乃是普天之下难能可贵的正人君子。”
“后来,他又明知我夫妻二人借假死脱身而不说破,反倒想方设法掩饰周全,煞费苦心在青城北麓立碑设冢,好教世人皆以为秦松篁已死,从此同外界纷扰再无牵连。秦松篁念兹在兹,不敢于令师深情厚谊稍有遗忘。便连紫姑娘也曾说起,璇烛公子为人挚诚,大有古风。平生得友如此,当真了无遗憾。”
“紫姑娘……是了,也不知她现下境况如何。”
“您说先生刻意在青城北麓立碑设冢,立碑设冢……莫非那无字碑……便正是由此用而来?”
少卿如遭电击,蓦地忆起青城北麓那块无字墓碑,自己所以能有今日处境,归根结底也全都由它而起。
彼时自己虽觉那碑主人身份必不寻常,但也终已死去多时。又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能得见其人,更是被他一力搭救性命?看来天下之事,也从来无巧不成书,非何人所能臆断猜测。
他兀自感慨万千,另一边厢,楚夕若却忽秀眉浅蹙,犹豫着小声道:“敢问秦前辈,您口中所说的这位紫前辈……又究竟乃是何方高人?”
“你是怕此人武功卓绝,若一旦与青城山联起手来,则定会对楚家大大不利?”
秦松篁语出平淡,却字字正中楚夕若下怀。如今心事既遭人说破,一时间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可秦松篁随后一席话语,反倒令她心中惊讶尘嚣渐起,直将一双妙目瞪作老大。
“楚姑娘放心,此人虽同我等交情匪浅……却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会半点武功之人。”
秦松篁涩然而笑,与其说是在与楚夕若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回忆自己一生过往,“紫姑娘原非中原人氏,却生来天资聪颖,大异常人。凡属各类经卷书籍,从来过目能诵,与我这等肚中无墨的凡夫俗子相比,反倒是和你家先生更加投缘许多。”
“我在先生身边十几年的光景,却是从未听他提及此人。”
少卿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已改口将璇烛重新唤作先生。秦松篁面色哂然,说起曾经老友,心下难免颇多感慨。
“许是年月渐久,如今他早已将这许多事情给淡忘了吧!”
“不过我记得,令师曾送给过紫姑娘一枚簪花,后来便由她一直带在身上。”
“簪花?”
楚夕若心下微惊,不由想起早前二人在江夏时一同买来的那件小小玉簪。此刻,它便正在自己一头青丝间若隐若现,浅漾一抹玲珑水色。
她芳心惴惴,目中余光偷偷瞄向少卿。待看见他兀自专心致志,听着秦松篁所言,这才急匆匆别过头去,总算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得以落定。
“家师前来青城兴师问罪之时,其实紫姑娘也同样便在青城山上。不过那时我正因拙荆一剑而人事全无,等到后来醒转,只得知她已独自返回返故土,又说此间原是处伤心之地,终此一生再不会来踏足半步。”
秦松篁幽幽低语,更如自嘲般一笑,将目光徐徐移向二人,“我和拙荆也曾想过动身前去找寻紫姑娘,只是一来阿渚身体不宜远道操劳,二来又觉此间事情既已了结,相见终归不如不见。三十年弹指匆匆,想必她也早已相夫教子,如今膝下儿孙满堂。”
“如此……终究是胜过我这鳏夫千倍万倍的了。”
四下风声萧瑟,吹来秦松篁耳鬓几点星星白发。如是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少卿终于鼓足勇气,讪讪同他问道。
“少卿愚钝,不知您忽然同我二人说起此事……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
“我……”
秦松篁微微一怔,眼中更加茫然若失。踉跄了身形,想要极力挺直胸膛,可饶是他如何竭尽所能,背上却始终有一道弧弯难以消失殆尽,便如三人头顶一轮明月,只显得愈发老迈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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