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悄生,风卷尘氛,吹皱一涧粼粼月光。楚夕若神志愈发恍惚,体力早已透支良多。想到离明日之期业已为时不远,不由更加忧心忡忡,眼眸一酸,险些簌簌落下泪来。
“姓顾的,若是明日你依旧死了,那也合该是你今生福浅命薄,我……”
她玉容惨淡,望向梢头冰轮如水,连日来诸般境遇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一一闪过。转而又将思绪从少卿处,倏倏移回到自己本人身上。
想自己素来行事,自觉无愧公理人心,可阴差阳错间却同骨肉亲人反目成仇,成了世人口中不孝不义的无耻之徒。而及至眼下,更是连少卿的一条性命也都难以保全。
圣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如此,却又为何厚此失彼,唯独这般薄之于我?
“好女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老迈无力,好似行将就木,正是秦夫人步履蹒跚,不知何时已缓缓出得屋来。
楚夕若眼眸含泪,原想将满腹愁绪向她倾诉,可远远望见秦夫人一脸憔悴病容,又如何忍心为她平添烦恼?
“怎么,莫非是那小子一不小心,给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秦夫人慧眼如炬,一语将她心事道破。楚夕若粉脸煞白,正要矢口否认,却被秦夫人猛然抓住手腕,眼光凌厉譬若尖刀。
“你只需告诉我是与不是,其余的全都不必多讲。”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只得轻点点头,红着脸将原委一五一十道来。等到好不容易说完,终于再难压抑满腔苦涩辛酸,忍不住当场哭出声来。
“区区一点小事便只知道哭哭啼啼,那又能有什么用处!”
秦夫人声色俱厉,竟似一扫颊间病色,自纷纷韶华中重新拾得几分曾经的果断决绝。楚夕若如遭电击,不由自主止住抽泣,便在她身边噤若寒蝉。
“你去那边取一瓢水来给我。”
二人沉默良久,秦夫人总算冷言冷语,率先打破沉寂。楚夕若如坠云里雾中,却也唯有依言照办,只是她久跪之下早已气力衰竭,甫一起身便立足未稳,直接摔跌在地。
秦夫人从旁瞥见,遂双眉一轩,冷漠呵斥道:“起来!”
“是……”
楚夕若深吸口气,饶是双膝处痛不可当,仍旧蹒跚了脚步向前挪动。这原本并不甚远的一段距离,竟被她足足走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等到将那满满一瓢冰冷刺骨,兀自散发料峭的清水双手递给秦夫人后。她反而半晌毫无动作,只黯然看着水中自己一张憔悴倒影怔怔出神。须臾来到石凳处坐定,两眼微微阖闭起来。
“你去把秦松篁唤出来,就说……是我有话要同他说。”
楚夕若低声应诺,就此拾级而上。几经叩动房门,里面终于传来秦松篁老迈沉重之声。
“楚姑娘,先前我已同你好话说尽,眼下……咱们总是不见面的为好。”
“前辈容禀!”
楚夕若声音虚弱,却又火急火燎,唯恐业一切已不及:“并非是夕若有意叨扰,而是尊夫人有话想要与您说起。”
“你说阿渚也在外面?”
对此,秦松篁倒颇觉意外。将信将疑向她发问,待得到其肯定答复过后,忙急匆匆从屋里出来,颇为关切道:“外面山气寒冷,你还是赶快回……”
他话音未落,一抹亮色忽在眼前乍现开来。等秦松篁再回过神来,两片脸颊之间早已寒意彻骨,沥沥水帘自鬓角下颌流淌下坠,不免甚为狼狈。
“阿渚!你这是怎么了?”
面对妻子这番劈头盖脸,秦松篁竟毫不着恼,口中反倒关切居多。说罢不顾满身狼藉,心心念念便要将妻子送回屋去。
秦夫人何等心性,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劈手便将他右臂打向一边,寒声质问道:“你且告诉我,这究竟是怎生一会事情?”
秦松篁道:“你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一早再说不迟。”
“少废话!你若不立刻与我说个明白,我便即刻先把你给杀了!”
“我……”
秦松篁本想借三言两语,将此事搪塞过去,可抬头猛一望见妻子那因病痛折磨,早已形同枯槁似的面庞,却又哪里忍心再行蒙骗于她?经年愁绪化作一腔老泪,竟在当场失声痛哭。
“我只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我单是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呐……”
眼看丈夫老泪纵横,饶是秦夫人平素冷酷过人,到头来仍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左手死死抵住旁边石桌,一条身子努力前向弓探,似因用劲过猛,使本就苍白如纸的脸庞更显惨淡异常。
楚夕若忧形于色,赶紧前去照料,却被秦夫人一记凌厉目光阻止,再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这些年来你心中的苦楚……我自然全都知道……”
她张开臂弯,将丈夫揽入怀中。竟一反常态似的忍俊不禁,抬手拭去秦松篁颊间未干泪痕。
“明明一大把的年纪了,怎的逢起事来还是这般矫情?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果真给你一剑刺个对穿,总也省得像现下这般啰哩啰嗦。”
“你说什么?”
秦松篁先是微惊,后又大喜,嘴里喃喃自语道:“若当真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老东西!从前怎的不见你这般不要脸皮?”
秦夫人笑骂一句,脸上竟依稀泛起一丝少女般的浅浅红晕。又同丈夫十指轻扣,仿佛三十年来浮沉韶华,正在彼此心尖涨落迭涌。
她面色恬静,便在丈夫耳畔温言细语,“秦郎,去把里面的那个小娃娃给放了吧!”
秦松篁先是一怔,分明有些犯难,犹豫着幽幽应道:“只是你现下的病况……”
“你我在这无人问津的所在,到如今已然做了整整三十年的夫妻。咱们……总归是该知足的了。”
秦夫人语气殊为平静,又话锋一转,柔声发问。
“还是说……你想学当初的昭阳一般,非要教天下事全都遂了自己心意才算罢休?”
秦夫人此话,不啻电击一般。秦松篁周身大震,唇角肌肉一阵痉挛,遥遥追忆从前光阴岁月,一时不禁深陷迷离怅惘。
回想彼时,不正是因妻子身为江湖杀手,故被自己恩师昭阳所不容。自己不堪任人摆布,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同她就此叛上青城。
凡此种种皆已成为过往,可如今风水轮换,莫非自己便真能狠心无情,教这世上从此再添一对阴阳永隔的登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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