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家叔行事无状,夕若不敢奢求原宥,将来姑娘若有所需,我楚家定会竭尽所能以赎万一。”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你和他们……全都是一伙儿的?”
先前她不曾开口倒还罢了,此话既出,文鸢登时脸色剧变。眼泪汪汪直视其人,里面阴郁积怨,端的令楚夕若见后森然不寒而栗。
“死者为大,咱们还是依这妮子所说,教这位先生入土为安才是。”
屋中寂然许久,终是慧能和尚先行打破沉默,随后又与邢懋言遥相对视一眼。这二人相处日久,彼此相知堪比手足,当下各自动手,由慧能为文歆年整理遗容,邢懋言则就近在庭院外挖掘墓穴。
这期间,文鸢则始终纹丝未动,只是愈发扯紧身上袈裟。等到少时邢懋言去而复返,回屋招呼众人,这才怔怔回过几分心神。木然抬动脚步,独往外面而去。
“少卿小子,咱们也一齐出去吧。”
慧能和尚声若洪钟,遂横抱了尸首去往院中。少卿脸如死灰,不敢再朝文歆年多看一眼。回想昨夜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言犹在耳,孰料不过一夕之间竟已天人永隔,从此人鬼殊途。
他脑内繁芜,忽觉一旁传来异样,茫然望去竟是楚夕若秀眉微蹙,正与自己相对而视。
她朱唇紧闭,一言不发跟在慧能和尚身后,转眼只将少卿独自一人留在屋中,阵阵兰芷余香夹杂周遭浓烈血腥直扑鼻翼,浑是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悚然。
“南无阿弥多婆……”
须臾,众人俱已来到院外,慧能和尚一声咳嗽,就此正襟危坐。他低声念念有词,可话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红着胖脸不无尴尬。
“不妙不妙!大和尚平日酒肉穿肠,如今竟连师父教的往生咒也全然记不得了!啧啧啧!这可究竟该如何是好!”
“你这和尚做的倒是好不自在。”
邢懋言白眼一翻,难得对人一番嘲弄。慧能自然满心不甘,正要反唇相讥,转念又觉文鸢面前,此举毕竟殊为不妥。当下佯作不闻,动手扬起一锹又一锹黄土,将文歆年遗体好生安葬在墓穴之内。
“对头随时有去而复返之虞,事起从权,只好委屈令尊暂且如此。”
另一边厢,邢懋言又沉声开口,本意是想劝文鸢宽心,渠料却适得其反。文鸢听罢,终于再难压抑胸中愁绪,起初尚只是小声啜泣,然待最后则已泫然痛哭,回忆往日同文歆年父女情深,念至深处顿觉眼前一黑,蓦地就此不省人事。
“小心!”
楚夕若心头一懔,轻轻巧巧托住文鸢两肩,顺势将其揽入臂弯。邢懋言脸色微妙,缓缓迈出数步,将她与少卿隐隐隔作两处。
“我二人想必是要将小少卿送回青城山中,独不知楚姑娘又对今后有何打算?”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反倒浑然没了主意。而见她目光踟蹰,半晌不知所云,邢懋言也无心纠结,眉峰舒展,淡淡说道:“既然楚姑娘心中并无计较,咱们不如就此别……”
“我要去青城山见你们璇烛教主!”
此话既出,顿教在场人人无不大惊。慧能和尚放下手中铁铲,纵声大笑不绝,眯起双眼将她上下打量半晌,满口鄙夷奚落。
“人都说他楚人澈只有个独生女儿,刚才我又听你管楚人明叫作四叔,看来此人便正该当是你了吧!”
“你说打算和我们回青城山?此事却还真不凑巧!打我和邢老道下山之日算起,本教教主便已闭关多时,你要想面见我璇烛师兄,只怕免不得是要好事多磨了!”
楚夕若听出他话里夹枪带棒,只是大局为重,只得暂做隐忍。又将双臂微微弯曲,使文鸢能待得更加舒服一些。
“他若真是闭关不出,我便留在青城山上一直等到他肯见我。”
“左右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爱去便去,不爱去便不去。只是我青城山地处僻静,自然比不得你们楚家荣华富贵,也不知你这位楚小姐究竟能不能住的习惯。”
慧能面露轻蔑,本来是想教她知难而退,奈何楚夕若生性刚强,如今愈是遭旁人小觑,便愈是打定主意,定要令其刮目相看。当下挺直胸膛,朗声为应道:“你大可放心!我不须何人分心照料,倘若当真出了何等差池,那也全与旁人毫不相干!”
“你这小妮子倒是有趣!”
慧能不怒反笑,晃荡着一颗偌大头颅,忍不住又朝她多看了几眼,“我只听人讲起楚人澈艳福不浅,娶了个貌若天仙的老婆,原来生出来的女儿竟也这般标致!如今大和尚正好缺着一位关门弟子,不如你便拜在我的门下,我定会教给你一身足能纵横天下的武功,管教你这辈子全都受用无穷。”
“人家楚人澈武功胜你何止一筹半筹,自己的女儿又轮得到你来操心管教!”
“正因如此,我才说那楚人澈实在窝囊的可以!”慧能大摇其头,却对老友此话不以为然,“他明明自己武功不差,可如今一大把的年纪了,教出的徒弟却个个稀松平常。要是换作了大和尚……嘿!那也必定胜他千倍万倍!”
“夕若既为楚家弟子,那便断然不会另投师门。何况放眼天下,又岂有在儿女面前诋毁父母的道理?还望你自重身份,否则也只好请恕夕若无礼了。”
楚夕若秀眉微蹙,倘若放在月余之前,想必她也早便拔剑而起,定要同这和尚争个高低强弱。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心境终已大不相同,十指微攥作拳,总算勉强抑住胸中业火。
“罢啦罢啦!”
慧能一声嗤笑,好似意兴阑珊,“小妮子如此不识好歹,当真是枉费了大和尚一片苦心!”
“不过如此也好,这世上最惹人生厌的,便是如你这样的一本正经之人。我还是趁早躲得远远的,免得一不小心生气起来,反倒要了你的小命!”
邢懋言眉头略皱,目光却已自老友身上徐徐移向文鸢,转而轻声细语道:“小少卿,怎样安顿这位姑娘……你心中可已有了打算?”
邢懋言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微一怔神,忍不住再度看向文鸢。
如今她新逢父丧,自身又遭莫大灾殃,倘若舍她一人独留在此,岂不更加愧对他父女二人救命之恩?何况正如邢懋言适才所言,楚人明虽已铩羽而归,但也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到时他们找寻自己无果,十有八九自会将满腹怨怼就此发泄在少女头上。
他脊背飕飕发凉,眼前亦阵阵晕眩,陡然竟在胸中生出股决绝气概,一经咬定,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文先生于少卿恩同再造,如今又因我死于非命,我……我想把她带回咱们青城山去,不知两位师叔意下如何。”
“既属蒙人恩泽,自当竭力以报万一。此人泉下有知,想必也该当是颇觉欣慰的了。”
邢懋言微微颔首,对此并无异议。慧能和尚则更喜上眉梢,不迭抚掌高呼道:“好极好极!看来今日大和尚这女徒儿是收定了!邢老道,其实我心里一直便有桩计较横竖想不通透,你说当初佛祖是不是坐禅时坐昏了头,怎会偏偏想要挥慧剑断了什么七情六欲?若真是断了七情六欲,那人活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滋味?咱们就单说这酒肉戒和邪淫戒,那便……”
“你的高谈大论,还是留着死后去同佛祖说吧!”
邢懋言嫌他搅扰不清,索性对此不再理会。因觉文鸢恐怕不便赶路,便说要先到附近镇甸上寻来一乘车驾,教少卿等人暂且在此等候。
“好,只是要请邢师叔费心了。”
少卿满脸苦涩,目光停留在面前新冢之上,胸中似有万千彷徨。邢懋言看在眼里,在其手背之上轻轻拍了几拍,旋即亦不多言,默默然径自下得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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