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山东义军蜂起,其中举事者多半皆为农夫,朝廷屡屡派兵,却无不铩羽而归。官军连义军尚且难以招架,又何谈同辽国虎狼之师相提并论?自然是辽兵远胜宋兵百倍,那又……”
少卿口中戛然而止,一时恍然大悟。浑不自觉间,额上早已涔涔汗如雨下。
“先生的意思是……”
“旁人既可兴兵平辽,又何尝不能挟所余之势,一举挥师灭宋?”
文歆年一语道破天机,正与少卿所料不谋而合。少卿脸色剧变,可谓如坐针毡,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文歆年抬手阻拦,请他先听自己把话说完。
“料现下朝中众臣心事,也当正与你先前所说分毫不差。更有甚者,恐怕如今已将幽云数州视为囊中之物,无不急于开疆拓土,手创不世之功。”
“图谋幽云?如此与虎谋皮,岂不正是自寻死路?”
“先生既知此害,何不前去游说曾经同僚,请他们当朝陈明利弊,好教天下万民或可免于倒悬?”少卿颊间肌肉紧绷,再难按捺满腔焦灼。口中声音之大,就连文鸢也都远远听到异样,不由停下手上之事,遥遥望向二人。
“看来平安兄弟是把此事想的太过简单了。”
文歆年挥挥小臂,示意女儿此间无事,转而继续说道:“本朝立国百年,期间可谓受尽北朝欺侮。其实不单朝中诸臣,便连寻常百姓亦对此颇有忿忿难平,只因苦于力不如人,这才只好一味暂行隐忍。”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风水轮换,群情义愤,慷慨激昂,皆道眼下正是一雪前耻大好之机。平安兄弟我来问你,此时倘若有人忽然前来极力阻拦……你觉他们又会怎样?”
“我……”
少卿本欲争辩,可口中讷讷半晌,最后反倒骤然泄下气来,只觉十指冰凉,如置身万丈冰窟,“物议如刀,人言可畏。他们定会勃然大怒,纷纷指责此人吃里扒外,说不得……说不得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正天下人心。”
“文某自觉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换来天下黎民安享太平,那也自然甘之如饴。可即便他们将我千刀万剐,事情却依旧毫无半分转机。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何况……何况……”
文歆年眉头微皱,一副欲言又止。然少卿却已察颜观色,从中觅得一二端倪。两道目光望向远处那活泼少女,轻声询问道:“先生是为文鸢姑娘今后担心?”
文歆年听在耳中,便也不再隐瞒,“这孩子四岁丧母,十余年来跟着我在此孤苦伶仃,也说得上是个苦命之人。”
“如今我已时日无多,只求余生每日伴她左右,聊享几分天伦之乐。可待我死后,又有谁能再来照料于她?”
“先生正值盛年,又是当世名医,那又何来时日无多之谈?”
少卿瞠目结舌,一时难以置信。反观文歆年则颇为坦然,遂将个中原委如实道来。
“医术之道,通幽入微。可所治者惟伤惟病,若要借此行逆天篡命之举,那也实属无可奈何。”
“凡我文家男丁往往寿数短暂,每至天命之年便会无疾而终。此事由来已久,数代从无例外。而时至今日离我大限之期……满打满算也已不足三月光景了。”
一语至此,他忽略微压低声音,连连摇头道:“此事我还不曾同鸢儿提起,还请平安兄弟暂且替我保密。”
少卿心下五味杂陈,原想好生劝慰于他,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良久,才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将自己本名身份,以及是如何奉了恩师之命前往楚家,又阴差阳错遭人构陷之事和盘托出。言道先前所以心心念念急于动身,便是为将此间情形尽早通传师门,请他们早作准备。
“非是少卿有意隐瞒,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便宜行事。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青城山?”
文歆年却并未太过意外,稍加沉吟,若有所思道:“看来天下之事还当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人都说青城山上尽是些阴险狡诈之徒,只是如今既与顾兄弟相识,这才发觉原来并非如此。”
“文某当年立志杏林时曾许下誓言,不论何人,只要因病前来,那便彼此无所相异。至于旁人眼中所谓门户之分,在文某看来其实全都不值一提。”
少卿脸上动容,只觉与文歆年一席攀谈,端的如沐春风。犹豫再三,终于抱拳执礼,将满腹心事向他讲出。
“先生于少卿恩同再造,倘若先生真有一日驾鹤西去,我本该责无旁贷,替您了却心愿。只是江湖之上从来血雨腥风,一旦不慎将文鸢姑娘牵连其中,少卿……少卿也实在万死难赎其罪。”
“我明白,我明白!”
文歆年不胜唏嘘,感激似的轻轻一拍他肩头。两人便如这般默然对坐,影影绰绰间,俱从彼此眼中看出无尽感慨系之。
“平安!你看我逮到了什么?”
少卿闻言一怔,总算悠悠转醒。只是此刻复见文鸢其人,内中心境却已较曾经略有不同。隐隐避开她两道欢欣目光,眉宇间强颜欢笑。
文鸢满心喜悦,翩跹凑到二人近前。素手轻扣悬于当胸,不迭喜孜孜道:“你快来猜猜!要是猜得错了,我也非要好生罚你不可!”
“我又不是变戏法的江湖骗子,如何会有隔空见物的本事?”少卿不胜其苦,不迭长吁短叹。
“许是教你碰巧在哪里逮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可这东西我先前却偏偏连见也从没见过。”
“鸢儿!”
文歆年亦佯作责备,从旁皱眉道:“这次在山上,多亏了平安兄弟你才能保住性命。如今他身子还未痊愈,你可莫要再来耍小孩子脾气。”
“我哪里有耍什么小孩子脾气!”文鸢嘴角一瘪,两靥微露嗔颜,“再说你看他现在明明能走能跑,倒像比来时整整胖了一圈,可哪还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似是急欲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言讫遂抬起脚来,轻轻在少卿小腿上面一踢。
“你自己说!我这话究竟对也不对!”
“既是文姑娘的话,那又岂有不对的道理?”
少卿不忍拂她兴致,便在嘴里附和称是。又紧盯少女双手,假意苦思半晌,这才沉声断言道:“我猜这里面多半是只小鸟儿,又或是松鼠之类的小东西,否则也绝不会教你这般欢喜高兴。”
“大错特错!”
文鸢咯咯数声娇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旋即又故作神秘,顺势将手捧至离少卿面前不足尺许远处,“我若不肯告诉你,你也一定猜不到在这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
她口中言语不辍,双手却已小心翼翼,微微打开一道缝隙。借着这缝隙抬眼望去,只见里面似有数点幽光跃然闪烁,明灭不定。正是几只小小萤虫上下振翅,兀自扑朔欲飞。
文鸢唯恐它们从掌心逃脱,一俟给少卿看清,忙再度合起手来。然那幽光却依旧自指缝中隐隐透出,自她两片姣好面颊之上,映开数许浅浅红云。
“你既是猜的错了,那便合该受罚!”
少卿有苦难言,心道此事明明皆是你一人自说自话,自己又何尝当真答允下来?只是如今文鸢方在兴头,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一双妙目四下游望,无疑是在暗中寻觅究竟要借何物好生整治少卿。
恍惚间,一团灰影忽在她身前一闪而过,来去之快,直令在场三人无不目眩。文鸢先是一惊,待耳畔回响起数声轻轻啼叫,登时如梦初醒。心念电转间,一桩妙计随之涌上心头。
“小猴子!你快过来!”
她水眸湛湛,就此半欠下身。那猿猴通于人性,闻言竟三跃两跃径直落在她肩头,舒展双臂搔首弄姿,两眼不住打量徘徊。
文鸢被逗的忍俊不禁,右手小指在它额上轻轻一碰,摇着头煞有介事道:“小猴子小猴子!你到我家里来也已有些日子了,可到现在却还一直没有个名字。”
“不如这样好啦!今后我就叫你平安怎么样!”
“你……”
少卿先是一怔,而后便与文歆年一同笑着摇头。反观那猿猴却似通晓人言,听罢顿时手舞足蹈,一张小嘴叽叽喳喳啼鸣不断。
黛影婆娑,山色空濛。冰轮游风,鸣条覆拢。这三人一兽如是相望,依稀只闻虫鸣呕哑搅动暝色,声声浅笑未绝如缕。
那笑声中如有四字。
愿付此生,如是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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