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其中利害关节,文鸢一时不明所以,故反而显得甚为豁达,教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足能保全性命便好,其余的事情那又有什么打紧?”
受她这番情绪所感,中年人脸上总算泛起一丝苦笑。将女儿一只素手微攥在掌心,满眼尽是爱怜。
“时候不早了,还是教平安兄弟早些歇息。鸢儿,我们走吧。”
目送二人合上房门,少卿只觉如释重负。举目四望,见屋内布置虽不算精致考究,但却唯独胜在整洁素雅。
不远处堂中,一幅医圣济世图格外引人注目。画上张仲景眉团低锁,作悲天悯人状,正为一位衣衫褴褛的平卧之人推疾问脉。至于右下角处落款文歆年三字,想来也正是此间主人之名无疑。
“如今境况一触即发,你倒还有心思理会这许多劳什子!”
少卿幽幽苦笑数声,总算将思绪拉回近前。眼见窗前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心下着实五味杂陈。
“此番我既能大难不死,那也定是天可怜见,教我尽快赶回教中。可我如今这副模样莫说走路,就连能否站起身来也都尚未可知。何况这一路之上说不得更要受人追杀搜捕,想要回到先生身边,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他脸上神色见黯,不过随即又重新振作,眼中决绝如铁。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那又岂能连这等区区小事也都畏首畏尾?哼!便教这里同青城山隔着刀山火海,我也非要前去走上一趟不可!”
他一腔思绪澎湃,只觉浑身似有无穷之力。顺势端过手边清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入口滚烫幽香之余,遂轻阖了双目养精蓄锐,只待今夜不辞而别。
月华方涨,明河垂练。几星露华,平添料峭。少卿摇晃身影,踉跄蹒跚,借着夜色躬身缩行,一路潜至院中。不过寥寥数步下来,额上背心竟已涔涔汗如雨下。
他只道是万事开头难,反而紧咬牙关,继续强迈脚步。只是不消眨眼工夫,便觉双腿麻木宛若铅铸,每每屏足浑身气力,方能勉强前行数寸。青城山同此相隔千山万水,若照如此走法,真不知何年何月方是尽头。
“你要到哪里去?”
少卿身子猛地一颤,脚下立足未稳,又是一阵发晃。好在他武功着实不俗,便将双腿一叉,总算堪堪稳住身形。
“我……我要去如厕!”
“那茅厕不就好端端的在你身后么?”
文鸢抬手,遥遥虚指远畔,满腹狐疑无不写在颊间。少卿做贼心虚,若非晦暗之中难辨形貌,想必也早已被人当面戳破心思。
“我想顺便在外面走走!怎么,莫非连这也不行么?”
“你该不会是想要不辞而别吧!”
“什么?”
少卿口内讪讪,一时倍感局促。良久横下一条心来,佯作无事道:“你这是什么话?这荒山野岭,又教我能跑到哪里去?”
文鸢不置可否,身子却始终纹丝未动,须臾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好!你这便随我回去吧!”
“我想要怎样,那也用不着旁人多管!”
见她走上前来,便要将自己送回房中,少卿只觉满腔气往上涌,猛然间呵退其人,口中气忿忿的大叫。
“我是走是留全凭自己,你又究竟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果然被我给猜中了,原来你真的要走!”
文鸢气极反笑,一双妙目含光,倒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匪夷所思之事。
她足下轻转,刻意让开前路,言语之中满是挖苦。
“照你现下这副模样一旦走出了这院子,只怕不消一个时辰便非得横死在山里不可!”
“我问你,你便这么急着想要去白白送死么?”
这冷嘲热讽声声入耳,直搅得少卿意乱神烦。陡然间,一股英雄气概自其心中凭空涌现,心道我顾少卿堂堂七尺男儿,又岂能教这小丫头轻易小觑了自己?今日便算是爬,那也非要独自爬回青城山去不可!
他这番意气虽难能可贵,只是天下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愈是急于自证,便不由愈感力不从心,等到竭尽全力从文鸢身畔经过,口中早已喘气如牛,四肢百骸如遭万蚁噬身,实是说不出的痛苦煎熬。
“我还道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文鸢满脸默然,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少卿嘴里愤然冷哼,刻意挺直了胸膛,朝前又走数步。而见其眼看便要出了院去,文鸢终于微微色变,望着他一路踟蹰,口中欲言又止。
少卿心头窃喜,饶是此地离青城山尚且相去千里,恍惚却觉二者已然近在咫尺。正踌躇满志之际,足下忽然触之一物,多半也不过只是土中一块顽石而已。渠料便是这看似稀松平常之物,却反倒给少卿招来一番不啻灭顶之灾!
想他苦苦支撑至今,本就已成强弩之末,如何还经得起半点风吹草动?身子一倾,如无根浮萍般剧烈打晃,眼看便要重重摔跌在地。
“小心!”
文鸢急在心头,顾不得再来讽刺挖苦,赶紧上前搀扶。少卿不愿受她恩惠,只是如今自身精疲力竭,早已无力扞拒。一时只觉鼻翼间阵阵暗香散氛如许,就此被文鸢松垮垮架住身躯,半拖半拽着送回房中躺定。
“除非你干脆杀了我,否则我总是要寻机会走路的!”
少卿受制于人,口中却不肯示弱。文鸢听罢,却并未发怒,而是神情微妙,将他上下打量片刻。须臾将脸孔一沉,古怪至极正色发问。
“你当真非走不可?”
少卿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转念又无所顾忌,耿直了脖子愤然叫道:“不错!大丈夫顶天立地,那又何惧区区一死?”
“好!”
文鸢满口玩味,当即转身出门了去。少卿一头雾水,抬眼只可影影绰绰,发觉窗外一条人影正在四处寻觅。不多时房门又开,文鸢已从院内回转,至于前后所不同之处,则是她正双手持着一根粗近寸许的长长铁钎。
“你……你想怎样?”
那铁钎通体漆黑锃亮,上面淬出慑慑寒光。少卿心生忐忑,方才一番视死如归之貌,此刻却又何足为恃?文鸢一言不发,手持此物缓缓来到榻侧,一副姣好面庞被如瀑青丝隐隐掩去半边,浑与白日所见判若两人。
“我自然不能杀了你,却可以先刺断了你的双腿,教你再也不能乱跑。”
话音未散,文鸢登时手起钎落,猛地直扎少卿右腿。少卿大骇,见那铁钎破风而来,一旦果真刺实,也非教自己落得个残废终身不可。
万幸文鸢不谙武学,加之心中或多或少存些惴惴不安,一钎下来难免犹豫迟疑。少卿抓住时机,趁那铁钎将至未至当口倏地腾挪闪身,只听耳中“呲呲”闷响不绝,正是那铁钎业已刺透被衾,直直钉在下面木板之上。
“你发的是什么疯?”
少卿心脏狂跳,满脸怒气冲冲。又借余光自那铁钎上面一扫而过,不由得兀自后怕不已。
反观文鸢同样玉容惨淡,失魂落魄般退开数步,口中支支吾吾,全然不知所云。
“谁……谁教你非要东跑西跑,单不肯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
本来她不曾开口倒还罢了,此话一出,少卿顿觉一阵愠火攻心,抬手便将床板拍得啪啪作响。
“我就实在想不明白,我是死是活与旁人又有什么干系?犯得着教你这样个全不相干之人来煞费苦心!”
“就算是有个小猫小狗什么的,眼见着要死在面前我也不能不管,何况是你这样一个大的活人了!”
文鸢本就满腹委屈,再加少卿此刻声色俱厉,终于再也忍无可忍。眼圈一红,原本明艳可人的脸颊,转眼已是两行珠玉涟涟。
“好了好了,方才……总归是我多有不是,这便向你赔罪了……”
两人缄默半晌,到头来仍是少卿先行泄下气来。整张面孔忽红忽白,心下惭愧之余,压低了声音小声试探道。
奈何文鸢竟似对此充耳不闻,单是独自默然流泪。少卿心急如焚,数次想要开口劝慰,偏偏又觉如鲠在喉。良久才紧咬牙关,俨然下定莫大决心。
“那你便来说说,究竟要怎样才好原谅了我?”
“我若是说了……你便当真肯听么?”
文鸢闻言,总算止住抽泣。一对墨瞳扑朔湛湛,漾起数抹浅浅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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