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他面如死灰的眼神之中,那股熄灭多时的希望之火,在一瞬间莫名的被点燃。
烛光之下,他眼中有火燃烧,仿佛焚烧着他这副苍老躯体最后的精力。
必须要做点什么!必须要!
不为别的,我是杨氏家族的族长!
我亦是大晋太尉!
杨文先忽的腾身站起,一把抓过一大团宣纸,双手颤抖着,将宣纸在他面前的书案上铺的平平整整。
研墨,提笔。
略加思索,笔走龙蛇,一行行小篆从他笔下轰然而现。
一句一叹,一字一血。
少顷,他终于写完了。
杨文先这才如释重负的放下手中的笔,长长的叹了口气。
搁笔,枯槁的双手拿起这几页写满小字的纸,一遍又一遍的读了起来。
不知道读了多久,所有的遣词造句,所有的血泪剖白,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后。
杨文先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烛光之下。
老泪纵横。
如今,放不下的,只有恕儿了!
他颤抖着手,将这几张纸封好,放在书案最显眼之处。
然后缓缓起身,似自言自语道:“是该去跟恕儿告个别了时辰也不早了”
他抬头看向天际。
泪光之中,竟还有丝丝的凄惨淡笑:“看看,这天亮的多快东方天空都发白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自言自语的说着,缓缓起身,脚步竟显得比方才从容许多。
大族族长,门阀名士。
当有符合自己的身份和气度。
杨文先,亦不能丢脸!
他想到这里,那脚步更加的从容不迫起来。
他一步一步的向后宅走去。
身后,寒风凛凛。
一间卧房。
灯光皆灭,房门关着,却并未上锁。
屋内,杨恕祖已然睡着了。
自打龙煌台一炸,他惶惶不可终日,每日担惊害怕。
茶饭不思,不敢睡觉。
他知道,自己这次死定了。无论是天子亦或者司空府。
都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这两日,只要听到府内稍有嘈杂响动,他都心惊肉跳,甚至会惊恐的大喊大叫。
他以为那是司空派了人来杀他。
就这样,他折腾到筋疲力竭。
直到今晚,他实在扛不住了,这才昏昏睡去。
然而不过刚入睡。
他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开门声,还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
他蓦然翻身坐起,惊恐的望向门口。
“是谁在那里”杨恕祖神情惶恐,声音颤抖。
一人,手中提着一盏红灯笼,朝自己缓缓的走了过来。
杨恕祖刚想惊叫。
那人却先开口了,声音苍老而平静:“恕祖儿,莫慌,是为父”
杨恕祖这才定了定神,细细看去。
果然是自己的父亲。
灯笼之下,但见父亲玉簪别顶,一身庄肃的太尉官服,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
杨恕祖这才心神稍定,低声行礼道:“父亲这么晚您怎么来孩儿房中了。”
杨文先手提灯笼,拉了把椅子,坐在杨恕祖榻前。
满脸的疼爱和慈祥。
那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独有的深情。
他朝杨恕祖摆摆手道:“风大,你身子弱,快躺好”
杨恕祖愣了一下,依言躺好。
杨文先又细心的替他将衾被四角掖好。
这才借着灯光,缓慢而慈祥的久久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是他的儿子。
他英俊、聪慧,有文才!
放眼整个大晋亦有才名!
他是我杨文先的儿子,他要继承我杨氏族长的位置,守护我杨氏门阀的荣光!
杨文先这样想着,朝着杨恕祖慈爱一笑,缓缓低声道:“为父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父亲”杨恕祖只唤了一声,便已满眼泪水。
“哭什么?有为父在,天塌不下来!便是真塌下来,也有为父为你擎着!”
杨文先忽的看着杨恕祖,沉声道。
“可是父亲”
杨文先忽的摆摆手,打断杨恕祖的话,眼中似有回忆神色,更有淡淡柔光道:“恕祖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么?”
杨恕祖只得收拾心情,一低头呐呐道:“太久了孩儿记不清了”
杨文先满是宠溺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淡笑着缓缓道:“那是你四岁的时候,你母亲给你买了一个糖人,你拿在手里,跑去找司空的三儿子思舒,未曾想那萧思舒竟一把将你手中的糖人夺了过去,他自己吃了你觉得委屈,便大哭着跑回家来见我”
杨恕祖闻言,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今日为何说起这陈年往事,但他不敢打断父亲的思绪,只得脸一红道:“那是孩儿当年太小”
杨文先一摆手,忽的一字一顿问道:“儿啊你还记得当年为父是如何对你说的么?”
杨恕祖想了想道:“孩儿记得父亲对我说,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想吃就自己争取,让自己尽快长大,做到跟萧家平起平坐的时候,所有的糖人都将是自己谁都不敢再抢。”
杨文先点点头道:“那时你还小,可能听不懂为父话里的意思”
杨恕祖低头不语,忽的抬起头一字一顿道:“父亲孩儿如今明白了”
杨文先这才欣慰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期许道:“现在明白还不晚啊恕祖儿啊父亲老了或许等不到你强大的那一天了可是你记住人活一世,不易啊!只要你活着,就要变得越来越强大,只有这样,你想要什么,才能拥有什么!儿啊,你明白么!”
杨恕祖不知道深夜父亲忽来,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心中疑惑,但见父亲说的郑重,这才使劲点点头道:“孩儿记下了!孩儿努力,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杨文先这才蓦地大笑起来,望着杨恕祖的眼神熠熠有光道:“为父相信我的恕祖儿终将强大!终可以担负起兴复我杨氏一族荣光的使命!为父会看着你一步一步的成长,一步一步的做到”
杨恕祖使劲的点点头,刚想说话,却又想到龙煌台一事,自己怕是朝不保夕了,只得满脸沮丧道:“可是父亲孩儿怕是过了今晚,就会被定罪处死了”
杨文先忽的眼眉一立,一把抓住杨恕祖的手,沉声道:“恕祖儿,你记住,这天下,无论是谁想要你的性命,还要先问我答不答应!”
“父亲”
杨文先笃定的点点头,又握了握杨恕祖的手,声音平静道:“睡吧好好睡一觉明日,一切都会好起来为父守着你”
杨恕祖直到这时,才终于回归一个孩子的心态,使劲点点头道:“父亲您就在孩儿房中不要走,孩儿方能睡着”
“为父哪里都不会去,就在恕祖儿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
杨恕祖终于安然睡去,脸上还挂着安心的微笑。
杨文先这才幽幽长叹,缓缓站起身来。
轻轻拿了那红灯笼,轻轻的走到房门前。
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杨恕祖的眼中,满是不舍和凄凉。
床上,杨恕祖睡得安然。
杨文先这才缓缓的回过头,走出房门,反手将房门带好。
走入一片冷风之中。
杨府书房。
灯光昏沉。
似乎还是那个红灯笼发出的点点微光。
书房门紧闭着。
杨府院内,风声凄厉,呼啸阴冷。
大雨终于落下。
乌云如怒,风雨如晦。
激荡在这个残酷的世间。
苍老的声音透雨而出。
悲凉而决绝。
“风雨已至,来接我大晋太尉上路了”
“啪嗒——”
一声清响后。
死寂弥漫。
整个杨府终于变得无声无息。
连那盏红灯笼的微光都湮灭在了风雨之中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