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的着实不小,至少,已大到足够浇熄湖林城中日常跃动的喧嚣。
懒洋洋的花娘从窗棂上探出嫩藕一样的臂膀,轻轻一捞,便知道今晚平添了
一夜闲暇,不知该如何打发。一身蓑衣的小贩躲在檐下茫然四顾,眼见暮色将临,
却没了平日一掷千金的豪客,偶有小轿匆匆踏水而过,却也不会屈尊冒雨买这些
廉价货。连卖伞的货郎,也没精打采的低头垂目,只等着哪位粗心的大爷照顾他
的生意。
整个湖林城就像一头疲惫的黄牛,静静卧伏在雨中。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雨声中,不论怎样的紧绷,都会不由自的松懈下来。
齐秀清就在这时穿过了湖林城的大门。
她以前曾经来过这边一次,不过那时的她云英未嫁意气风发,佩宝剑,骑骏
马,心底充盈的,还是对灵秀五娥这名号的无限希冀。
而此刻的她,却不得不蜷缩成一团,躲在吱嘎作响的牛车上,被已经湿透的
草料埋没,大气也不敢出,耳中捕捉到的任何异响,都会让她浑身上下无法克制
的颤抖。
惊弓之鸟。
听罢了守门兵卒与车夫的交谈,牛车再次移动起来。
她知道,她终于进到了湖林城里。
但她丝毫不觉的安心,略微安定的心神仍不足以让她串联起所有的回忆,一
幕幕闪过的,尽是些破碎的片段。
最让齐秀清后悔的,便是最初在峨嵋派花园凉亭中的那场商议。
发起的人是二姐,田灵筠。
这并不奇怪,田灵筠一贯是她们之中最疼爱小妹孙秀怡的那个,小妹心里委
屈,也往往会第一个找她。
那时候齐秀清也没想到,在一个个意被否决后,田灵筠最终敲定的办法,
竟然是逃婚。孙秀怡和师兄凌崇之间的私情,就这样简单的放在了峨嵋的声誉之
上。
也许,这就是错误的开始。
后半场商议,便是那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出炉。
论心机决断,五人之中唯田灵筠可称得上过人,那计划,自然也几乎可以称
得上是由她一手制定。至少,在齐秀清的回忆中是如此。
孙秀怡直到抵达阳梁镇时,还在送亲的队伍之中。在阳梁落脚当晚,孙秀怡
便换上简装,靠田灵筠出去买来的马匹,趁夜逃离,往与凌崇约定的地方而去。
剩下四个,找借口在各处买些可以当作嫁妆的喜庆物件,购进箱子一口满满
装上,悄悄放进轿中。
一进地界穿了吉服便不能再被旁人见到,有这么一个规矩帮忙,田灵筠这个
伴嫁只要做戏做足,几个轿夫自然发觉不了什么,最多也就是怀疑一下为何新娘
是如此沉默寡言。
不过孙秀怡早已铺垫在前,一路上都不发只言片语,也就算不上什么破绽。
进到白家,顺利入住之后,环境更加方便田灵筠导,她在其中尽力做出与
新娘一道住下的样子,怀中揣着早早备下的一瓶鸡血,只等入夜之后,摆散了一
地嫁妆,弄乱了屋中陈设,布置下各种遇袭假象,最后不惜牺牲名节,在胯下抹
上鸡血,裸出私处自行绑缚,生生造出了新娘不翼而飞的情景。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田灵筠一副遭受凌辱的模样,只消装疯卖傻,便能搪塞
掉大半问题,剩下的胡编乱造就是。
哪知道白家竟拣着这要紧时候出了大事,连出人命不说,连田灵均信口胡诌
的话都成了真凶传言,反倒把她们四个困在了暮剑阁中不得脱身。
此后,事态便完全失控,全没了意的她们,只能把希望继续寄托在田灵筠
身上,于是,就有了那场几乎等同于背叛师门的逃亡。
齐秀清动了动衣袖,擦掉眼角的泪水。她一直以来都太相信田灵筠了,几乎
到了盲从的地步。甚至连大姐钟灵音悄悄逃掉之后,她仍帮田灵筠压下了宋秀涟
的不满。
她天真的觉得,田灵筠不过是太过紧张以至于有些反常,等到与小妹他们会
,找个地方隐姓埋名避避风头,一切就都过去了。
可惜,下一个跳入她脑海的碎片,残酷的提醒着她,一切都才开始。
那是一场争吵,一场齐秀清没有敢参与,只敢默默旁观的争吵。
钟灵音不告而别的打击下,宋秀涟的坚持总算说动了田灵筠承诺不再试图杀
人灭口。田灵筠带着那丫鬟离开的时候,齐秀清还颇有些抱歉的摘了一对耳环送
了出去,权做盘缠和补偿。
直到很晚,田灵筠才从外面回来,神色疲惫,却又略带一点隐隐约约的兴奋。
夜里三人挤在一间客房睡下,可隔日一早,却不见了宋秀涟。
齐秀清焦躁不安的陪着田灵筠等了大半天,才等回了怒火中烧的四妹。
推门而入的宋秀涟,几乎是指着田灵筠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一头雾水的齐秀清一直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丫鬟根本就没被放走。
宋秀涟也是恰巧发现齐秀清送出的耳环不知为何会在田灵筠身上,以为她偷偷杀
人灭口,才天未亮就找了出去。
田灵筠总算是言而有信,说了不杀那丫鬟,果真就留了她一条小命。
可这条命,真的还不如不留。
宋秀涟找到那个丫鬟的地方,是一家娼寮,破破烂烂,供最低贱的男人泄欲
的地方。不光那对耳环收了回来,田灵筠还靠这丫鬟,另外赚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买来的女人,最先要做的当然是赚回她的身价。
直到宋秀涟破门而入的时候,被结结实实绑在破床板的丫鬟的身上,还压着
一个浑身酒臭的屠夫。
那血肉模糊的娇嫩私处,一夜就让那里的老板回了本。
除了第一个客人收了一两算是破瓜开苞,之后每一个进去的男人,只需要花
五十个大钱而已。
从那丫鬟被剥光绑好开始,那间小小的屋子就排起了长队,难得一见的青嫩
丫头,当然要比皮肉松弛的老婊子受人欢迎的多。
半个下午加一个晚上,那里的老顾,就十有八九都尝过了新来的嫩草味道,
有些恢复快的,还吃了不止一次。
要不是怕泄露行踪,宋秀涟险些当场就把看到的男人全都杀掉。
最后,宋秀涟也没能带回那个丫鬟,一来,她身上没有帮其赎身的钱财,二
来,那个丫鬟已经疯了,解开绳子后,她也只是双手抱着膝盖分开大腿,露出下
面血糊糊的肉洞,咧开被打掉了牙的嘴巴,傻呵呵的笑着,嘴角流下白糊糊的一
道,粘稠腥臭。
她们足足吵了一天,有几次险些动起手来。
齐秀清不敢劝,也不知道如何劝,更糟糕的是,她突然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
发寒。直到入夜将眠,一垂下眼帘,那丫鬟凄惨哀怨的面孔便浮现出来,模模糊
糊一阵变换,恍恍惚惚成了宋秀涟的模样,跟着,竟又变成了她的脸!
她惊醒坐起,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肯闭眼,就那么直挺挺的坐了半宿。身
边宋秀涟倒还算睡得香甜,梦中似乎还在和田灵筠争吵,不时冒出几句呓语。
而田灵筠在最靠里的地方睡的也不太好,梦话说个不停。
齐秀清记得,田灵筠从前一直都睡得十分安稳,不知为何如今成了这样,是
心里装了太多不该有的算计么?
梦话自然是杂乱无章辨不清其中含义,但有些零碎词句,却让齐秀清颇为在
意。
尤其是轻轻唤出最多的小师妹三字,分明是平常听惯了的亲密口气,叫的应
该就是暂且未能见面的孙秀怡,可齐秀清听在耳中,却始终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
明的滋味,堵得她胸中发闷,汗毛发紧。
田灵筠梦中说的最清楚的一句,很是没头没脑,就那么突兀的冒了出来。
“大姐,不能回去!”
初听并不觉得有什么,象是在担心自己形迹败露,可齐秀清在心中越是咀嚼,
越是觉得那口气不太对劲,并非是担心走漏风声的生气不安,而更多是一股略显
伤心的悲悯。
她心里猛地跳了两下,当即作出了决定,悄悄下床穿好了衣服,离开了房间。
田灵筠要往东南宋家的镖局暂时落脚,至少在那之前,宋秀涟都是安全的。
齐秀清如此安慰了一下自己,偷偷牵出马匹,在夜色中回望了寄宿的民家一眼,
翻身上马,扬鞭启程……
咯噔,牛车似乎压到了石头,齐秀清的头结结实实的在底板上撞了一下,一
阵热辣辣的疼。
她缩了缩身子,连这么细小的响动,也在担心会不会被人留意。
她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被发现之后的情景,就像她不敢回想在陆阳打探到的一
切。
她庆幸自己去了一趟陆阳,否则,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在可怕的危险之
中。
她又后悔自己去了一趟陆阳,要不是她慌了神的四处打探,也不至于被那波
来路不明的人盯上,将她吓到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变了几次方向,凑巧听说了师父正带着同门子往湖林郡赶路,齐秀清终于
下定决心,哪怕受门规严惩,也要来和师父回。多半……还能见到她的夫君,
她的师兄。
这一点温暖的期盼,已成了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进城之后,干脆就在这个好心车夫的家里寄宿几天好了,听说这两天城里来
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想,也比外面安全多了吧。
齐秀清正自盘算着,牛车吱嘎一响,停了下来。
她下意识的握紧腰间的剑柄,屏住呼吸。
跟着,身上覆盖的草料被一把掀开,冰凉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情不自
禁的哆嗦了一下。
屋檐下的灯笼很亮,足够让她看清楚车夫黝黑粗糙的脸庞,她小心翼翼的开
口,问道:“大哥,你……到了么?”
车夫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到了。下来吧。”
齐秀清起身挪了下来,紧张的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小院并不太大,却也不像
是一个车夫住得起的地方,“这……不是您家么?”
车夫干巴巴的答道:“不是,这是我东家的宅子,前头还连着铺子。”
“那……我能在这里借宿几天么?我虽然身上没有现银,但还有些首饰可以
变卖,一定会付租金的。”齐秀清看周围确实像是常民居,便壮着胆子问道。
车夫指了指檐下让她先去避开雨水,自己拨弄了一下蓑衣,缓缓道:“这我
可当不了家。你去问东家吧。或者……问我们东家的东家也行,他恰好也在。”
齐秀清脑子有点发晕,在檐下匆匆拧了拧衣裙,抹了抹湿发,为难道:“那
您说的东家和那个东家的东家在哪儿?”
“在这儿。”一个带着些笑意的声音从齐秀清身后答道,带着一声突如其来
的问候,“齐姐姐,暮剑阁一别,真是好久不见了。”
齐秀清吓得扭身一跳拔剑在手,定睛看去,当下颤声道:“是你?那个……
那个姓南宫的……”
“南宫星。齐姐姐不会已经忘了在下的名字了吧。看你身上都湿透了,来,
我安排个房间,你快些换上干爽衣服,莫要受了风寒才好。”南宫星微笑拍掌,
一个丫鬟匆匆赶来,笑盈盈走到齐秀清身边。
齐秀清长剑一摆将那丫鬟挡开,靠着墙壁道:“你……你要干什么?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到底是什么人?”
南宫星笑道:“我就是这里东家的东家。”
这里自然就是如意楼的分舵,南宫星也不过刚从温柔乡中起身用罢了晚饭而
已。
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真比午后直至傍晚那场酣畅淋漓的欢好还要喜人。
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判清清楚楚,湖林城中又有不知多少眼线在为如意楼卖命,
齐秀清腰间的佩剑让她一进入城郊,就已被几双眼睛盯住。看她想要潜入城内,
便顺势营造了几个机会,等她上钩。
一辆牛车,一车草料,就顺顺当当的带回了这灵秀五娥中的老三。
察觉到落入了什么圈套之中,齐秀清咬紧牙关,挺剑逼开想要过来的丫鬟,
颤声道:“闪开!让我走!你们要敢把我怎么样,我师父不会放过你们的!”
南宫星仔细观察着齐秀清的神情,稍稍沉默了片刻,看她剑尖渐渐稳定下来,
突然道:“齐秀清,你知不知道钟灵音已经死了。你当真觉得你们姐妹中的那个
谋,非常在意你的死活么?”
剑尖又猛烈的颤抖起来,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赖的无助感强烈的席卷了齐秀
清的神智,陆阳城的传闻她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即便没有亲眼看到,她也已知
道大姐钟灵音是禁受了怎样的苦难之后,才家破人亡的。
这怎么可能和田灵筠无关?
她的剑稍稍垂下几分,颤声道:“我……要找我师父。不对劲,峨嵋派好像
突然变得不对劲了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南宫星摆出了最擅长的、令女人轻易便能感到的安心的和暖笑容,柔声道:
“齐姐姐,你这会儿最好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先去屋里,我叫人服侍
你泡个热水澡,喝完热汤,好好暖暖身子,歇息一下。一切都等过后再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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