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颗脑袋一起转了过来,都想看看她要如何应付。
崔姑娘浅浅抿了口水,那水有些太热,她稍稍撤后一些,拢起樱唇轻轻吹起
气来,竟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陈家兄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陈荣将面带怒色的大哥轻轻一扯,朗声
道:“崔姑娘,我兄二人堂堂正正向你讨教,你就算不敢应战,也总要有个回
话吧?”
邀战不成,便是挑衅,如果崔姑娘仍不出手,至少在这班江湖汉子眼中,就
已和露怯无异。偏偏崔姑娘仍是八风不动,只是将吹温了得开水送入唇畔,缓缓
喝了起来。
那小厮在一旁也不慌张,仍是笑嘻嘻的来回打量周遭各色人等,像是见惯了
这种场面,早就不以为意。
“既然如此,那在下得罪了!”陈德性子更燥,抬手将陈荣拨开,侧手一抄,
已将剑柄紧握掌中。
崔姑娘此时却才将手中水杯放回桌上,瓷底木面一碰,发出哒的轻轻一声。
这一声中,陈德的手已扬起。
可所有人都没听到本该出现的那一声龙吟,也没看到本该出现的那一道寒光。
随着他的手一道抬起的,竟只是一个剑柄而已。
那寒光闪闪的三尺青锋,竟齐根断在了剑鞘之中。
崔姑娘放稳水杯,回手搭上剑鞘,水眸一侧,淡淡瞥了小厮一眼,似是在责
怪他为何不快喝水,方便快些上路。
那小厮嘿嘿一笑,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吞了两口,一抹嘴巴,道:“成成,小
的马上就好。”
这仆二人,竟好似谁也没把那两兄放在眼里。
屋内这二十多人,此刻倒已都知道,这看似娇怯怯弱不禁风的秀美少女,确
实有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资格。
陈德捏着手中剑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手背青筋暴起,却不敢移动分毫。
这四十多只眼睛,没有一只看到这位崔姑娘是如何出手,更不要说那足以无
声无息击断精钢长剑的凌空虚劲是多么惊世骇俗。
即便先前还有几人存有挑战之心,此刻也随着冷汗流得干干净净,陈荣僵在
兄长背后,更是连颤动不已的手掌都偷偷从剑柄上拿开,握出紧缠的白绢,露出
一片湿痕。
崔姑娘轻轻呼了口气,提起桌上包袱缓缓包好,跟着缓缓站起,向门外走去。
众人望着她苗条倩影,裙下莲足堪堪一握,纤腰如柳盈盈欲折,挺背削肩,
楚楚可怜,哪里像个转瞬之间便能断人兵刃的一流高手?
随之而来的,便是混杂着浓厚好奇的担忧。
这样一个女子,赶来参加暮剑阁的喜宴,所为何事?
酒肆内的诸人纷纷没了胃口兴致,崔姑娘才走出去,便一个个结账起身,跟
在后面,也再没有人多看一眼陈氏兄。
一场转眼分出胜负的甚至称不上切磋的交手,仿佛已将西川双剑这个名号从
酒肆中就此抹去。
不出数月,也许便是整个江湖。
白阿四抬起手抹了把汗,扭头望了一眼屋内,仅剩下的两个身影,已有一个
沮丧万分的跪在了地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掩上了木门,决定晚些再进去收拾。
回转身子,那一一仆走的着实不快,一眼望去仍未到山道弯折之处,颇难
为一众江湖豪杰慢着性子亦步亦趋。
想来今日不会再有什么波折,白阿四抽了一张板凳坐下,可还没歇口气,搭
手一望,远远低处一顶红花小轿,由两个壮士汉子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轿子左右,跟着四名妙龄少女,四个虽都背着宝剑,其中一个却穿着水红裙
裤,欢小褂,挽着双心环髻,手里还提着一只扎口母鸡,眉心点了一粒朱砂,
粉黛覆面,精心妆点,竟像是临时充作了伴嫁傧相。
另外三名女子则是一般的黄衫青裙,素面朝天,形貌虽略有高低,但也都称
得上秀美可人,比起方才惊起一番波澜的碧绿姑娘,也不逊色太多,只是倒有两
个开面束发,一望便知已然名花有。
傧相伴嫁在旁,轿中自然便是大礼之前不可见人的新嫁娘了。
白阿四登时跳起,招呼来白嫂准备茶水,迎宾多日,唯有这一拨,决计不可
怠慢半分。
峨嵋此代俗家女子中,年纪最轻的五人素来交好,情同手足,人称灵秀五
娥,此次白若云大婚的对象,便是其中五妹。
另外四人,大姐钟灵音,三姐齐秀清都已婚配,田灵筠与宋秀涟这一大一小
则待字闺中,反落到了小师妹的后头。
白阿四连日里听那些江湖豪客信口闲聊,早已知道这次送亲,峨嵋掌门清心
道长并未随行,而是另有要务提前出发,护着孙秀怡北上成亲的,自然便是灵秀
五娥中的其余四个。
两相印证,这红花小轿中载的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嫁妆行李都随着清心道长先行一步,这小轿一路跋涉,倒也安稳低调,不致
多生事端,至于今日挂了红花上了妆容,也是因为已经进到暮剑阁的地头,不需
再额外谨慎。
“几位女侠,在小的这儿歇歇腿脚,喝口热茶再赶路吧。前面就是山路,还
是养养精神的好。”白阿四一边招呼,一边将一张较为平整的木桌从屋内搬了出
来,挑了最干净的杯子摆放整齐,“白家老爷特地打过招呼,可不能叫新娘子受
了屈。”
“既然是亲家的款待,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体态较为丰腴的那个年轻
少妇温婉一笑,摆手让轿夫将小轿稳稳落下,绵声道,“来,大家喝口茶水,坐
上会儿吧。”
另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道
:“店家,五杯清水,两碗热茶。劳驾。”
白嫂连忙将铜钱拿起塞回,连声道:“不能不能,我们这小铺全仗着白家庇
佑,怎么能收新少奶奶的钱。大家只管喝,我再去弄两个小菜,之后才有力气爬
山嘛。”
那伴嫁打扮的少女抿了抿唇,先端了杯水,撩开轿帘钻了进去。此地习俗,
直至花轿抬过门槛之前,新妇都不可叫伴嫁傧相之外的人看见,江湖女子虽大多
不拘小节,但暮剑阁毕竟是由一方豪门大户转入武林,总比常门派计较多些。
剩下那圆脸少女咯咯娇笑两声,扭腰便坐在桌边长凳上,脆声道:“托小妹
的福,从昨个进了阳梁镇,吃住就都不要银子咯。也不知道回去时没了新娘子跟
着,他们还给不给咱白吃白住。”
崔姑娘仆走的颇慢,跟在后面的众人回头发现了酒肆前的峨嵋一行,交头
接耳一番后,倒有十几人折返回来。
比起一个来路不明的碧姑娘,新娘子才是大婚的角。纵使见不到人,与随
行的峨嵋女侠搭搭话聊聊天也是好的。毕竟此番联姻之后,峨嵋与暮剑阁保不准
便会称雄蜀州,多探些风声,攀攀关系,益无害。
此时到访暮剑阁的人,九成九都是为了这场婚礼,可崔姑娘却对身后诸事置
若罔闻,只有那小厮扭头远远看了花轿两眼,微微低头在子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便又继续赶路。
山道曲折陡峭,虽离半山腰暮剑阁的别庄并不太远,走起来却十分费力。崔
姑娘脚下颇慢,也看不出轻身功夫如何,倒是那小厮脚下初时极为轻快,走出三
五里便拖沓沉重起来,惹来身后跟随那几人一番暗自讥诮,心道这碧姑娘果然艺
高人胆大,竟带了这么个楞头小子行走江湖。
一路相安无事,只是走的着实不快,看到别庄门庭之时,天色已渐渐转暗,
回头下望,那顶花轿也在众人簇拥中赶了上来。
这别庄本是暮剑阁外姓门徒食宿学艺之处,为了此次大婚,特地腾出作为宴
客场所,也叫远道而来的贵客得以下榻,不致在阳梁镇中找地方落脚。
暮剑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已下到别庄迎客,峰顶居所并不招待外人。
而此等江湖大事,不请自来的客人绝不会少,为了以防万一,单是门墙外迎客之
处,就有十余名佩剑子彼此呼应散开护在管家白祥周遭。
跟在崔姑娘身后的那些人到了这里不好再磨磨蹭蹭,便快步抢到前头,按彼
此大致江湖地位,默默分出了先后。
白祥虽年过五旬,但毕竟是习武之人,手脚依旧十分利,他打理白家多年,
眼力自然不差,一边恭恭敬敬的迎接着这些江湖豪客,一边横目扫去,盯住了那
正款款走来,犹如碧绿影子一样的少女。
如此不便行动的衣裙,背后的狭长包袱,身边的半大小厮,这种场任谁看
上一眼,也会不觉留意。
“姑娘不辞劳苦赶来贺喜,白府上下感激不尽。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是单单
道贺还是留下观礼?”白祥不敢怠慢,将余人托于手下仆佣,亲自迎上几步,恭
敬问道。
崔姑娘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向着那小厮轻轻瞥了瞥头,那小厮颇为伶俐,立
刻便满面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扁方锦盒,躬身颔首双掌托起,道:“我家姑娘
姓崔,远道而来只为观礼,还望行个方便,这是薄礼,敬请笑纳。”
白祥微微一怔,心里转了几个名字,却唯有一人与面前这姑娘形貌举止相似,
他不敢断定,躬身接过锦盒,陪笑道:“你家人背后的包袱,包的可是一柄华
贵宝剑?剑上是否有道青绿痕迹?”
那小厮立刻笑道:“您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呢。我家姑娘寡言少语,您想
必也是知道的。”
白祥极力克制,仍忍不住皱了皱眉,唤过持着礼簿的下仆,轻轻揭开盒盖。
盒中装着的,竟是一串翠绿色的随珠手链,颗颗都是一般大小,即便这几日
已见多了贺礼中的珠宝玉器,白祥仍禁不住眼前一亮,忙将锦盒关好小心收入怀
中,侧头道:“小心记下,崔碧春姑娘,上品夜明珠一串。”
名门大派消息来源自然要比江湖上的闲散豪客广博的多,酒肆中的众人只是
知道外号,白祥却知道碧姑娘的名字。
远来是客,即使心中忐忑,他也不敢怠慢,忙一伸手,道:“崔姑娘,里面
请。”
毕竟这少女声名较为特殊,白祥本想自己亲自安置,可没想到远远抬来的那
顶轿子,却恰是新嫁娘所乘。他只得将崔姑娘仆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下属,自己
迎向峨嵋一行。
暮剑阁的别庄原是白府富甲一方时的别业,庭院楼台依顺山势,山间溪泉穿
行其中,占地极广,容纳余人食宿仍绰绰有余。
来访的女客并不太多,且有大半是武林群豪的家眷,所安排的便是极靠内里
的院落,足足上了数列石阶,折绕多时,才算到达。
这院子本就不是子寝室,而是招待贵客的客房,分着内外双园,环境清幽
雅致。除了留给孙秀怡随行姐妹的三间,还空着七间待住,其余六间倒是早早便
住上了人。
崔姑娘一路无言,那仆人猜测应是喜静之人,便将她送到内园最角落的房间
安置。
园中既然都是女客,那小厮身高体壮,除了面貌稚嫩,其余都已颇具男子气
概,不能留下伺候,自然安置到了下仆通铺大房。不过这园中本就有三名丫鬟专
供使唤,怎么也不会怠慢。
崔姑娘依着窗边,静静坐下,背后包袱随手搁在窗台,黑幽幽的眸子一路凝
视着那小厮被带出园门,才转到园中走来走去忙活的三名丫鬟身上。
行大礼之前,自然不会摆下流水大席,晚上的餐饭,喜好热闹的可以去练武
场拼酒吃菜,不愿如此的,自有丫鬟仆役送上家常小菜。白府毕竟曾是大户人家,
这一套规矩繁而不乱,入夜灯悬,便已将众多来客招待的心满意足。
只是那新娘子,依旧不得一见。
花轿抬入峰顶暮剑阁本家,过了门槛才可见人,除了伴嫁傧相田灵筠外,其
余人等就算在那小筑院门外挤破了头,也只能看到窗内摇曳的红烛之光而已。
崔姑娘本不算什么贵客,但那样一串手链送上,任什么客也都成了贵客,光
是一顿晚餐,就有两个被白祥派来的丫鬟前后照应,伺候的如同中京官家的千金
小姐,反倒让这满面波澜不惊的少女略略显出几分尴尬神色。
月上梢头,崔姑娘依旧静静坐在窗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园外的豪客仍在高谈阔论,园内的女眷女客却都早早休息,熄了灯火。
那三个丫鬟看夜色渐深,检查了一遍园中情形,离去闭了园门。
园门闭上的那一刻,崔姑娘长身而起,一把抓起窗台上的裹剑包袱,匆匆背
在背上,也不开房门,挥掌一拂灭了灯烛,抬起窗棂轻身一跃,无声无息的落在
了房外回廊。
她蹲在暗处左顾右盼,静静观望了片刻,才略显紧张的猫腰沿墙而行。
园门紧闭,她从内轻轻一扯,外头传来锁头晃荡之声,想来是怕有粗人酒后
失德惊扰了这班女子。
略显失望的轻叹口气,崔姑娘摸到另一边屋角,纵身一跃扒稳屋檐,身子往
上一探看往隔壁院子,确认无人走动之后,灵猫般一窜,擦着院墙钻了过去。
似乎来路上特意留意了庄内格局,崔姑娘仰仗园景遮蔽,不多时便到了护院
起居之处,库房便在这间院中。
看着两名护院小心翼翼的把几件贺礼放入库中锁好,她脸上竟浮现起一丝得
意的微笑,跟着撒手落下,仍藏身在院墙这边,静静等着。
哪知道她才缩进一蓬长草中蹲好,正要侧耳倾听隔壁护院们的动静,一声略
带笑意的呼唤,就从她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了过来。
“崔姑娘,大半夜不去睡觉,来这里看风景么?”
声音不大,却不啻晴天霹雳,轰的她细腻无暇的光洁额头,登时便渗出一片
细密汗珠。
她懊恼的皱了皱眉,跟着气呼呼的鼓了鼓脸颊,站起身来扁了扁嘴,这转眼
之间的神态变换,竟比她一路上来的表情多了不知多少倍。
秀目一扬,这崔姑娘扭身便道:“明明是你毁约在先,说好了给我的那串珠
子,怎么就成了贺礼?整天憋的像个泥雕菩萨,连句话都不敢说,你当容易么?
笑笑笑,你还好意思笑!”
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在她身后站定,此刻正笑嘻嘻望着她的,正是那模样颇为
讨喜的小厮。
“你偷我的剑,被我捉住,莫非还有理了么?”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手往怀
中一探,竟又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锦盒,“再说了,我几时告诉过你,那珠子
只有一串了?你这飞贼,怎么就不偷点脑子补补呢?”
三四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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