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哪有当娘的认不出自己儿郎的,就算是时隔很多年月,当初啼哭孩童已是摇身变为锦衣公子,但老妪仍旧是瞬息就认出了那位公子说话时的语调。
「千万别去怨他,觉得明明知晓我在庙中,却没有上前相认,说起来我这当娘的有愧,无论求神拜佛多少年头,常行善事善举,但这么多年那个在车帐旁嚎哭的孩童,从来就没从我两眼之中离去。留在此地甚久,连及冠大礼都不曾去到青柴,荀籍倒是有心,这么多年来亦不曾给过元拓一个表字,待到合适时节,替我送一封家书去往京城之中,但还不到时候。」
「再把那瓷瓶给我吧。」
老妇人接过瓷瓶,瓶身温润,釉彩却已是剥落许多,老妇人摩挲着那方瓷瓶,哼唱起童谣来。
不知将这品相算不上极佳的瓷瓶摩挲过多少回,才能将外头釉彩都蹭得剥落下来,那个在青柴终日足不出户学圣贤书的孩童,究竟用过多少心血力气,才一步步走到这座京城来,旁人兴许只瞧见荀家这一脉终有死灰复燃迹象,可唯独有当娘的知晓,自己的儿郎需要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书卷,抛却过多少人间闲趣,才得以从青柴走到自己的面前来。
既然已经走到京城,相认并非是遥遥无期的事,慢些,再慢些。
荀文曲今日下朝之后,还是同往常一样快步走过蟠龙大街,但途径荀元拓府邸的时节,瞥见甲士在外值守,神情微动,到头来只是摇头,径直回府。
荀文曲身在京城府中,仅是孤身一人,至于妻儿家眷从未曾有人听荀文曲说起过,更无人见过,依朝堂之上的规矩能见圣面的官员皆要将家眷迁往京城之中,却是从来无人见过这位一人之下的荀相有甚家眷,从许久前就是独自居于京城,自行上朝,自行回府,自行趁无事时节稍稍外出走动走动,似乎这位稳稳立身在朝堂最高处的老者,身后从来没有荀家,更无人听闻荀文曲除却当年同先皇谏言使荀家一脉贬出京城之外,再他为替荀家做过什么大事,身前是整座上齐,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但今日荀文曲回府浅用过些点心之后,不曾同往日那般展开桌案上头文书纸案,亦不曾外出走动,而是将门外一位门童叫进府内。
门童年纪虽浅,言语却是老成,言说今日荀元拓携人出城,多半是去到丑狈二品孙福禄新居之中,但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并未有人瞧清踪迹,城外十几里那处村落当中亦不曾有变,起码未曾露面,着实算不出荀公子一来一去之间,究竟去往何处,京城城头之上虽有眼线,但亦不曾能揣测出荀公子究竟去向何处,出城回城的功夫仅半时辰有余,如是策马狂奔不过来去二十里。
「二十里恰好是去往那村落折返所需的路途,但如若是要前去
相认,总不至于匆匆言说三言两语便扭头离去,离去时节,提点村中鸟一句,做事还是要认真些,真要论起来,能够飞花六百的少年才子,要是不耗费些心思,没准还真要令他掀起些风浪,甭觉得身在京城之外便能吃空饷,下回如是荀公子再度出城半时辰,而他却言说不曾有异动,大抵我就要动心思斩去鸟雀所栖的枝头。」
门童知晓,此话已是荀文曲动怒,恭恭敬敬朝老者行礼,而后告辞出门,而出门几步,就捡起枚路旁的枯枝,一路使枝条划过积雪,蹦蹦跳跳离去。
孤灯之下,老人坐在桌案前,罕见眉眼低。
「周可法荀籍,皆是抱负可比天高,就从没想过这等重担,能否压垮一个晚辈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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