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少康不以为然。
“千年前,蚩尤领九黎,与先祖轩辕氏苦战九场,最终败于逐鹿。如今寒乱初平,大夏崛起,九州归于平静。然而九黎与羌处于蛮荒之地,始终离我们太遥远。”
季予睁大了眼睛,并不服气:“父亲,儿子曾听闻羌人凶恶,时常到雍邑附近烧杀抢夺。我带着小臣和虎士,原本要去刺杀那羌王,让羌人知晓我夏人的儿郎是如何勇猛善战。我去了之后,发现羌王带着妻儿族人追逐水草,就如同父亲早年一般,在草甸辛苦牧马放羊。我看着他,想起了父亲。我思念父亲,不忍杀他。”
姒少康目光锐利地盯着季予。
“羌王同我说,去年遇到雪灾和狼灾,羊群马群死去大半。羌人活不下去了才会去雍邑抢夺财物。他同我说,他想活,羌人也想活,他愿意严加管束羌人,不再前来骚扰雍邑。”
“稚子。羌人反复无常,他的话如何可信?”
“羌王或许会出尔反尔,但是他的子民想要安定的日子却一定不会是假的。儿子想着,与羌人的矛盾未必没有化解之道。”
“儿子在巫咸国时,遇到山洪,十分凶险。有一名濮国女子,指点明路,赠我饭食,救过我一命。世人常说巫国之人善巫咒之术,诡异莫测,儿子倒是觉得这些人信口胡诌,吓唬小儿罢了。九黎虽地处蛮荒,却山青水美,钟灵毓秀。”
季予单膝归于王座之下,诚恳说道:“父亲,征伐残酷,和平宝贵。泱泱大夏,若能海纳百川,多些宽广气度,终有一日天下人皆会向往变成我夏国的子民。”
姒少康沉吟不语,良久凝视着季予。他比过去黑瘦了一些,脸庞脱去了稚气,轮廓异常清晰起来。少康有些意外,自己的几个儿子中,季予一直是那个不思政务四处玩乐的人,但就是他的这些游历,给了他这样的抱负和眼界,相比之下,孟衡竟显得有些狭隘了。
“吾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见地。余一人甚慰。”姒少康嘴角绽放一丝笑意,“去罢,你母亲还在等你。”
高阳承和姜缱并肩坐在布满青芜的田埂上。起风了,带走了闷热。远远看去,他们像是一对恩爱佳偶。
能够再次在姜缱身边,高阳承等了三年。他们挨得这样近,他甚至能够透过衣裳感受到她肩膀的触感。他将手拢在袖中,摩挲着掌中一块青檀木雕。这些年这木雕被他握在手中,已像美玉一般油润。
“缱儿,你可记得小时候?”
那时候的事儿可太多了。姜缱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件,她甚至不希望他提起以前。
然而他还是继续说道:“那时你啊,总是想要溜出宫玩。濮伯不同意你出宫,你便扮成我的寺人,硬要替我牵马走出宫去。脚走酸了,就耍赖不肯走,还非要骑我的马。”他微笑着,“哪有寺人骑马的,你可知我那时想什么?”
那时的自己,什么也不懂得。父亲要与寒国联姻,自己却任性不肯答应,不曾替父亲分忧。姜缱眨眨眼,忽然有想哭的感觉。她摇摇头。
“我每次都在想,若被濮伯发现了,定会赏我一顿鞭子。可是……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
高阳承直直的望着眼前的禾田,不敢回头看姜缱。他紧张起来,宽大的肩背都僵硬了。这是他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声,他忐忑等待着她的回音。然而姜缱却陷入到更大的伤悲中。他唤醒了她的记忆,也唤醒了她对亲人的愧疚和思念。高阳承的表情渐渐落寞下去,她丝毫不曾发现。
“承,你来找我究竟是何事?”她问他,“我们相忘于九州,平凡过这一生不好吗?”
高阳承瞧着姜缱,缓缓叹了口气。“缱儿,你随我走吧。这三年我带着旧部,一直努力集结散落在九黎的濮人勇士和族人。寒夏一战战败的屈辱,我一刻也不敢忘。”
“要去何处呢?”姜缱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母亲死的那日,我便一起死了。如今我活着,不过是活在过去罢了。你瞧,这巫寨多美,我在这里很好,在这里我时时能梦到父亲和母亲。”
“缱儿……”高阳承心中一酸,眼看着她低到尘埃里,只为抵消活着的负罪感,他脱口而出:“我想带你去一处安全的地方。濮人愿拥我为王,重建濮人的城池和荣耀。”
重建城池?姜缱讶异了一瞬。那是否意味着又有征伐?她几乎立刻摇了摇头。
高阳承不解,“国君死得那样惨烈,你兄长亦然。难道你不恨吗?不想复仇吗?”
“当然恨。刚来巫国时,我每日都会做噩梦。父亲在我梦中痛苦的嘶吼,母亲永远在哭泣。还有姐姐,她总是背对着我,越走越远。”她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有很多次,我都想去夏国,把巫毒带到夏后少康的王宫,叫他们的王族给我母亲陪葬。”
高阳承猛地瞪大双眼。巫毒,在他久远的记忆中,似乎曾听说过此物,是巫咸国的圣巫才会有的可怕毒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人毒发身亡。可是这种东西,缱儿怎会有?难道是这里的巫咸寨民给她的吗?他十分不解。
姜缱又断断续续的说着:“可是承,母亲不许我那么做,我也不能那么做。阿媪的儿子也曾是濮国虎士,死于国破时。阿媪只是普通百姓,却因为我濮国王族的战事痛失独子。她虽从不曾怪我,可阿媪何其无辜?同理,夏国的百姓何其无辜?若你真的起事,夏人来伐,我濮人仅存的勇士必定死伤无数。他们又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是否也会噩梦连连?”
姜缱眨眨眼,将泪水忍回去。她的睫毛浸湿了,仿佛两只受伤的蝴蝶匍匐在洁白的脸颊上。高阳承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思绪被那两只蝴蝶牵动着,有片刻的失神失语。
“濮国被攻破时,父亲和兄长战死,我去找母亲时,她割开自己的喉咙,死在我面前。她临终时拽着我的手,用最后的气息向我交代遗愿。她叫我千万逃出去。她让我答应她,不要复仇,要活下去。承,这些年我时常想,若是当初我和母亲一起死了,该多好。王城烧成灰烬一切都归了零,死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活着,每一日都艰难极了。你心中过不去那道坎,觉得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而我却觉得,若是我们都死了,便再没有人记得濮国,记得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了。”
败了便是败了。可是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姜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坚毅起来。
“承,复仇便意味着更多的人死去。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莫再去想着复仇了,也莫要想着称王了,可好?”
仿佛被针尖锐的扎了一下,高阳承回过神来。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他想要为谁复仇?他想把心给谁?
他站起身,感受到某种痛苦攫住了他。他缓缓说道:“缱儿……你实在不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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