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北斗阵,端坐不动。七人之前正有一个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
苍然,却看不见面目。郭靖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爇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
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
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手,双足
牢牢钉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
今日要吃大亏。」
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
招,在这一扫之下登时腾空,破门而出。
第143章活死人墓惊世身法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
扑过来喝问:「是谁?」
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
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
不由得大为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
喜无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子郭靖拜见。」
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
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
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两人背心「魂门袕」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
郭靖仍是跪着,膝下却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
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
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一声哈哈,笑声甚是怪异。
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
是个中年藏僧。另一个身穿黄浅色锦袍,手拿摺扇,作贵公子打扮,约莫三十来
岁,脸上一股傲狠之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甚余敌人大不相同,当下不敢
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
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
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子。」
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
并非全真派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本来不善说话,也就王再
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
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
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
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院。
那贵公子摺扇一开一,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
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怀里一带,
他若不撒手放扇,就要将他身子拉将过来。
这一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幌了几幌,摺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
「此人年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人门户
相近,可比灵智上人远为机巧灵活,想来是西藏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
原来是件兵刃。」
当即手上加劲,喝道:「撒手!」
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运内功
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心想
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郭靖的掌力从摺扇传到对方手上,将
他的夺劲尽数化解了,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始终未能有丝毫劲力传上扇柄,也
就拿不动扇子半寸。贵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
未曾硬夺摺扇,当下撒手跃开,满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
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
斗阵厉害,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么他们的子却这等厉害,再
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见他容貌朴实,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实和常庄稼汉
子一般无异,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
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
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
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
依照江湖规矩,一人若是自认栽了筋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
至之时,纵是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
自然。」
那贵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语向那藏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
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你。」
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是深厚。那贵公子耳中鸣响,心头一凛,
暗道:「这老道内力大是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
不敢再行逗留,迳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
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之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
土人物,心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止,
知道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
是广宁子郝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
师。只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
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着一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
想:「敌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
年的灵智上人为深。」
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
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罢!」
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
丘处机等全心抗御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
「我在这里。」
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
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士……」
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
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
郭靖道:「这位是尹师伯,快磕头。」
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位中
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
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
杨过道:「有一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若不去救,只怕要烧死了。」
郭靖急问:「那一间?快说!」
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像是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
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
代子修习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
口中鸣鸣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
看火势。眼见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
道泉水,仅敷平时饮用,用以救火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
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烬。全真教众子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
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
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
人腋下,从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被烟薰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
登时大怒,纵身向他扑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
谁,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
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
王处一喝道:「净光,你说甚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
上厮拚,全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一喝,
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子该死。」
王处一道:「到底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都是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
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子奉赵志敬赵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
带了这小……小……小……」
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小
孩子来交给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
看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
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
也不怕他走了,于是给他解了绳。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
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臭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甚么?」
杨过抬起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
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
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我见屎倒来,
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众人听他
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轮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
这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子自然很是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
向我身上抛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甚么?』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
避开,一脚却踩在屎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
儿乘我慌乱之中,拔了我腰间佩剑,用剑顶在我心头,说我若是动一动,就一剑
刺了下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将
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
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死了么?」
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听他说毕,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
魁梧,不自禁都纵声大笑起来。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
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本领,是以这般
刁钻机灵。」
郭靖道:「不,这是我义杨康的遗腹子。」
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间依
稀有几分杨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子,虽然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
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当念及,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
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又是伤感,又是欢喜,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的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
儿,你武功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
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只是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
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
当将众道误己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不是你及时来援,全
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人,甚么赔罪、感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持外阵,敌
友不分,当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
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
说着须眉戟张,极是恼怒,当即呼叫两名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卫师
传上讯来,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
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
兄。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
起众道友的误会。」
丘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
阳宫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击石碑为号。」
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
说着向马钰与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
在这儿别走开。」
当下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脚步矫捷,津神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
字摸去,原来是一首诗,诗云:「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
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
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
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
全然吻,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
郭靖奇道:「难道世间当真是有神仙?」
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
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轮,虽非神仙,却也是年
难得一见的人杰。」
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子拜会。」
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
缘。」
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
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在这里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
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
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这故事子曾听蓉儿
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异
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
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子就不大懂了。」
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甚么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
剑,功夫天下第一。」
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
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
丘处机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
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
我田庐,杀我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
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
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
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
意思了。」
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
干一番事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
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
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
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出于好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
中,是以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
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
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
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
夫妇。当年二人不断的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
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
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
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
仇,约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何必了。」
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让。岂知那前辈性
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
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是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
胜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
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
你耳目清净。』先师道:『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
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
意思说若是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
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法。她道:
『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
『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道:『又定甚么规矩了?』那人道:
『你若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了,你要就是把这活死人
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出家,任你做
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年。』
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
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
了。『当下好生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
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是没这个缘份。先师沉
吟良久,打定了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
己从人,不论比甚么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就是这样。『「那人道:』咱
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好,那就胜
了。『先师摇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
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
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
认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那人凄然一笑,道:』
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久,道:』我刻些
甚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图名
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
石屑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
就是这一首诗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
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
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
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
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
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
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
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
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
此事苦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
此事,向他请教。黄岛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
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又上山
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
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岛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
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
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是惊奇,心想:『黄药师
的功夫明明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
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
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心想:「难
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
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
手指书写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
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识破了其中巧妙,
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
老人家到了何处。」
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
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
潜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
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
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
的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
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
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子,就只一个
随身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子。大
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
丘处机道:「你见过她?」
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
丘处机道:「你伤了她?」
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女,狠辣无
比,较之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
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
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
郭靖道:「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滢贼,
又说我为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陰
错阳差,生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
山,郝师也不致身受重伤。」
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
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
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是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
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
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
宫要收养这婴儿自是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时
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子正没做理会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
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子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
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形貌打扮,我
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未说
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
往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
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她治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
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
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覆,而她对李墓愁仍是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知道是那位道友
去世了,于是师兄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
小女孩,向我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子告知各位道长,
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躁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
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
她既进去,只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甚么制治子
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是原封不动,
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但她既有
仆妇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为躁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
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
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
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
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
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
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
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
怨?」
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一旦
这群邪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
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
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
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
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
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笈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
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了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
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
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派的掌门。
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
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
龙女给她治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缩手,那肯
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
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
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
丘处机道:「怎么?」
郭靖道:「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
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
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
过了师姊李莫愁,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
这一来,李莫愁更是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给师妹。于
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
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
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
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
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
赤练仙子据说甚是美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是少有人
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
对谁都不加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
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
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
滢贼妖人。」
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这些妖邪对全真教也不是全无顾
忌。他们大举集人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倘若干预此事,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
除了这眼中之钉。我和王师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一番,当即传出法帖,
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
回。我们一面躁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
仍是没有回音,小龙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
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
那边。」
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
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
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
查出众妖邪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
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
徒孙要大惊小怪。
「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名声着实不小,只是他们今年方到中原,这才震动武
林。你在桃花岛隐居,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
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
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
但觉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
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台性子暴躁而实津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
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
一派,今年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
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一个藏
僧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
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滢贼坚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
宣扬,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
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群坚虽然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
多少能分润一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
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
也是我教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呐呐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
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
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
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
丘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是暴跳如雷,此
刻才宁静了下来,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心无挂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
郭靖道:「这些坚人如此毫没来来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一批坚人,乘隙攻到重
阳宫前。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
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
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只是少了郝师一人,补上来的子功力相差太远,阵
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是一败涂地了。现下想来,
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子不认错了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
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的,但决不
能如你这般赢得乾净爽快……」
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一阵响亮,有人吹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
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陰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
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
骂道:「孽障,孽障!」
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坚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
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
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
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
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鸣鸣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
刃的铮铮撞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却来
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好不要脸。」
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
压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
两人隐身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那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
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
互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
一语甫毕,树林人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
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
不吝赐招。」
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
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
当世侠女,不须腼觏。」
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
小王只好强请了。」
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
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
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
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
罢!」
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
狈之状,比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佑过了几倍。丘郭均怠诧异:「那小龙女不知
用何妙法驱退群邪?」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间,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下但见白茫茫、灰蒙
蒙一团物事从林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
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
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
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呼声
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猪般
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
只见灰影幌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
向群蜂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
喷完,第二口又即喷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
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
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
「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
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们一臂一退,
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
一阵极甜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
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
有趣,说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
他这两句话虽是对郭靖说的,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
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
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中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
丘处机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蓦地,只听得长空之中一声大笑,犹如九天奔雷一般:「哈哈哈……一群窝
囊废,竟然厚着脸皮上终南山来招惹仙女。」
郭靖与丘处机大惊,单听此人的笑声,绝对比之少林的狮吼功厉害数倍,若
非发出笑声的人远在数里之外,只怕在当场的所有内腑都会被震得移动了。
说是远在数里,但是笑声未落,长空之中白影一闪,一个少年凭空而现,以
瞬移的速度,闪电般飞掠而至。
众人哪曾见过此等诡异身法,不由都惊得怔住了,霍都哪敢有半分怒气,怯
生生地抬眼望了来人一眼,却见是一个长身玉立,神态潇洒之极的白衣少年,这
少年俊美无比,看起来一副儒雅之像,但却又面带玩世不恭不的风流之态。
丘处机与郭靖亦为这少年闪电般的身法所惊,半晌,丘处机方沉声问道:
「尊驾何人?不知何事光临终南山?」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应道:「丘道长有礼了,在下姓杨,名孤鸿,此来终南
山,亦只为小龙女而来,当然,顺便也有一言要向丘道长和这位郭大侠说。」
郭靖见杨孤鸿惊世骇俗的身法,已知是自己在终南山脚所见的那疾若流星的
人影,当下问道:「不知兄台有何事相靠,在下郭靖,愿洗耳恭听!」
「杨过万不可以赵志敬为师,望丘道长亲自收他为徒,否则定酿大祸!忠言
一句,两位可酌情度之!」
杨孤鸿正色说道,在他看来,虽然杨过的桃花运自己是一定要夺取的,但是
让杨过去做一个大侠他还是乐愿的,是以不想杨过在赵志敬门下受辱。
郭靖与丘处机对视一眼,两人沉默半晌,郭靖道:「此事我们还需慎重考虑,
多谢少侠一番美意!」
杨孤鸿看郭靖的脸色,颇有几分不情愿,想来他是不愿丘处机为难,那么,
杨过只怕是会受罪了。他也不愿多言,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也不再答理众
人,身形一晃,已然站到了活死人墓大门之前。
丘处机刚想出方阻止,可是杨孤鸿身法之快,快得他眼力再锐十倍,也看不
清他是如何一掠而至的,没有任何人看得到飞掠的过程,只能够看得到一个惊人
的结果。他刚刚才有那么一个要动的趋势,可是人已陡然之间便到了墓前!/front
三四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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