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缺住在郢都往北约五十里外的一处郊邑,重耳等人一路走来,见水田交织,阡陌纵横,村舍相接,鸡鸣狗吠之声不绝,虽不是山水钟秀之地,也是一处野逸闲居之所。
重耳按着蒍吕臣给的方位,到了一处山坳之地,这里别无他所,只在几棵老树之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破败的黄泥竹屋,茅茨为顶,横木为门。重耳连门也不用敲,在门口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就带着众人径直进了屋。
屋内十分昏暗,一张残几,一床破褥子,数只瓢盆烂瓦,几无一件完好之物,唯有屋中摆着一架制玉用的砣机,还十分齐整。屋中无人,只有墙角的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灶上一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也不知烧的何物。
颠颉嘀咕道:“蒍吕臣给的住所是不是错了,一个有名的治玉工匠,再怎么不济也不能住这种地方吧?”
重耳又高声喊了数声,颠颉道:“公子不用喊了,这么点大的屋子,要是藏个人我们还能看不见?”
颠颉转身就要往外面走,那灶膛内不知烧着了何物,突然冒出滚滚浓烟来,只见一人从灶台后奔出,大口咳呛着,连连擦泪。
黑烟呛得重耳等人也是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儿,待烟气消散了,众人才看清此人是个五十开外的枯瘦小老汉,脸色黑黄,形容猥琐,穿着件比灶灰还脏的麻衣,实在是貌不惊人,怪不得躲在灶台的角落里,一时谁都没有发现。
重耳上前行礼道:“不知阁下可是石前辈?”
小老汉搓着乌黑的一双手,“当真是稀奇得很,小老儿这个草屋竟然有如此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光顾,还称我为前辈,真是折熬小老儿了。”
“果真是前辈,请受我等一拜,我等早就听闻石前辈是楚国赫赫有名的治玉巧匠,所以特地前来拜访,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重耳上前向小老汉行了礼,小老汉笑道:“我道今日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贵客,原来是来拜访家兄的,兄长确实是治玉能手,但是他几日前就出门远游去了,小老儿只是他的仆人,替他看着家而已。”
颠颉不悦道:“你既不是石缺,为何不早说,生受了我家公子一拜,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吗?”
“小老儿姓石不错,你家公子一开始问我可是石前辈,小老儿也没说错啊。”
颠颉将眼一瞪,刚要发作,被重耳拦住,重耳道:“不知石缺前辈往哪里去了,几时才能回来?”
“家兄四处云游不定,常常一年半载不回来,家兄前几日刚走,数月内怕是不会回来了。”
重耳一时踌躇不定,魏犨道:“石前辈既不在,咱们改日再来吧。”
众人刚要走,先轸道:“且慢。”
先轸走到小老汉跟前,道:“阁下自称是石老前辈的仆人,可是依我看,你就是石缺本人。”
小老汉一脸惊诧,“小兄弟一表人才,眼光却是差了,小老儿这般模样,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治玉高手呢?”
先轸道:“我有三条道理,你听我慢慢道来。其一,你既说石老前辈不在,为何屋中的治玉砣机擦得纤尘不染,显然有人经常使用不怠。”
小老汉点点头,道:“小兄弟好眼光,只是这个好解释,此物是家兄的心爱之物,临走时曾嘱咐我好生看护,所以小老儿日日擦拭,不敢惰怠。”
“那也罢了,其二,用砣机治玉之时,需要将玉石放在水中,借解玉砂之力磨磋雕琢,因玉工的手长期浸泡在水中,皲裂挫伤是常事,我看你的手,皮茧粗厚,伤口密布,显然是一双长期治玉的手。”
小老汉眯着眼,颇为赞许地看着先轸,道:“这位小兄弟果真是目光如炬,甚为难得,不过小老儿说自己是石缺的仆人,并不代表小老儿不会治玉,当年兄长还是宫中的玉工时,小老儿就长期帮着兄长打下手,对治玉也懂得门道。”
“如此我只能说出我的第三条理由了。”先轸一指灶上的大锅,“你敢把锅盖打开,让我们看看里面烧得是什么吗?”
小老汉脸色一变,“那是小老儿的粗劣饭食,众位难道也有兴趣?”
“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不曾完工的玉器和剩余的玉料,前辈见有人突然来访,仓促之下,这些东西无处可藏,只得将它们放入正在煮食的大锅中。”
“哦,”小老汉颇有兴致地问,“小兄弟说得如此自信,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非常简单,石前辈行事太过匆忙,不曾留意灶台上遗留了一层淡淡的玉屑。”
石缺这才哈哈大笑,“小老儿在这里隐居了多年,从未被人识破过,今日被小兄弟一语道破,看来诸位都是非常之辈,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圣贤?”
重耳大喜,忙道:“在下不才,乃是晋国公子重耳,一介落魄之人,有家不能回,有国难报效,前辈缪赞在下了。”
“原来是晋国二公子,诸位壮士行侠江湖,小老儿早已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都是人间豪杰,治世勇士,将来必是成就大业之人。”
重耳连连摇头,“说来惭愧,我等流落了这么多年,一无所成,眼见就要白头,至今不过寄人篱下,为楚王谋事度日而已,哪里敢谈什么成就大业?”
“公子德行兼备,手下诸位壮士都是治世之材,成就大业只是时间问题,古时有一种鸟,名叫玄呺,十年长成形,十年壮其翅,又十年丰其羽,三十年后才飞上天空,正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公子又何必自嗟自叹?”
重耳感叹道:“我与前辈初次相见,却已如故交旧友,得蒙前辈指点鼓励,在下感谢不尽。只是在下或许已经老了,再也提不起当年的雄心壮志,若能象前辈一样,隐居山林乡野,朝踏晨露,晚听松涛,闲来与好友把盏言欢,醉后举杯对天高歌,岂不也是一桩人间乐事?”
“晋公子此言差矣,晋公子不见自流亡之后,晋国数十年动荡纷乱,人民难以安定,民众祈盼公子返回晋国当国君久矣,试问除了公子外,还有谁能担此重任?知事不可为而退,不乏为明哲保身之道,可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才是举世无双的英雄男儿。”
重耳闻言不觉肃然起敬,向石缺拱手道:“前辈一席话,让在下十分惭愧,在下从来只以自己好恶行事,不曾顾及其他,今日听前辈一番教诲,才知前辈是隐世高人,在下必会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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