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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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遇盗门记(2/2)

    我是最后一个入水,脚被竹船索绊着,竟然同船篷一起倒翻下去,头先触着江底,耳鼻都灌了水,才迅急向上浮起。幸好水浅,只到腰部,于是逆流从江中走,见到一只邻船为避开盗贼开了过来,便跃入那船中。当时水浸得我全身异常寒冷,那船上的一个乘客将船夫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我便躺在船中。船逆流而上行了三四里,停泊在香炉山下,这里已经是湘江的另一岸了。回身望去,那只被抢劫的船,火光大起,众盗贼齐声喊叫一声作为信号,就离去了。随即,先前一同停泊的各船都移到香炉山下来停泊,船中有人说南京的读书人身上被刺伤四处,我听了暗笑那人所说之话的虚妄。幸运的是我赤身躲在乱刀棍剑下,竟没有被伤,这实在是天幸!只是不知道静闻、顾仆在何处,也以为他们一滚入水中,就能免于虎口,至于钱财就可不去计较了。只是张侯宗琏所著的一套《南程续记》,是他的手迹,他家珍藏了两百多年,而一到我手中,便遭此等厄运,怎能不痛惜!当时船夫父子俩也都被刺伤,在邻船上哀号着。另一只船上又有石瑶庭、艾行可的仆人与顾仆,他们都被盗贼刺伤,光着身体来到我的船上,与我同盖一床被子躺卧,我这才知道所说的被弄伤四处的是我的仆人。原所乘那只船前舱中的五个徽州府人都是做木活的,他们中也有两个在邻船上,其余三人不知在哪里。而我那个舱中还不见静闻,后舱中则是艾行可与他的一个姓曾的朋友,也没有打听的地方。我当时躺在众人中,顾仆呻吟得很厉害,我心想行李袋虽然被焚烧抢劫得什么都不剩了,而投到江中的匣子装着的旅游费用或许在江底可以找到。只恐怕天亮后被见到的人拿了去,想黎明就前往寻找,但身上无寸丝遮掩,何以上岸?这天晚上,起初月亮很明,等盗贼来时,已经阴云四布,到天亮时,雨又霏霏地下了起来。【原文】

    十二日 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①余。余周身无一物,摸髻②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③,念二十年前从闽返钱塘江④浒,腰缠⑤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⑥,乃达昭庆⑦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⑧发,一以备不时之需。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著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⑨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

    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时同登者余及顾仆、石与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晓风砭⑩骨,砂砾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渐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诸舟,见诸人形状,俱不肯渡,哀号再三,无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静闻,徽人亦呼其侣,各各相呼,无一能应。已而闻有呼予者,予知为静闻也,心窃喜曰:“吾三人俱生矣。”亟欲与静闻遇。

    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及焚舟,望见静闻,益喜甚。于是入水而行,先觅所投竹匣。静闻望而问其故,遥谓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资已乌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统志》犹未沾濡也。”及登岸,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笈犹救数件,守之沙岸之侧,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其时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独艾行可竟无踪迹。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余辈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时饥甚,锅具焚没无余,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复没水取湿米,先取干米数斗,俱为艾仆取去。煮粥遍食诸难者,而后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土舟颇大,而操者一人,虽顺流行,不能达二十余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东阳渡,已深夜。时月色再阴,乘月行三十里,抵铁楼门,已五鼓矣。艾使先返,问艾竟杳然也。【注释】

    ①畀(bì):给予,付与。

    ②髻(jì):盘在头顶的发髻。古代男女都把头发盘在头上,用簪子固定。

    ③吴门:苏州的别称。

    ④钱塘江:在浙江。

    ⑤腰缠:盘缠。

    ⑥觅舆:雇轿子。

    ⑦昭庆:寺庙名,在杭州。

    ⑧绾(>真可</strong>惜也。又取余皮挂厢,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铁针、锡瓶、陈用卿壶,俱重物,盗入手不开,亟取袋中。破予大笥,取果饼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徐霞客游记》合刻十本,俱焚讫。其艾舱诸物,亦多焚弃。独石瑶庭一竹笈竟未开。贼濒行,辄放火后舱。时静闻正留其侧,俟其去,即为扑灭,而余舱口亦火起,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贼闻水声,以为有人也,及见静闻,戳两创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时诸舟俱遥避,而两谷舟犹在,呼之,彼反移远。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亟携经笈并余烬余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书、米及石瑶庭竹笈,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则舟已沉矣。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纳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静闻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开去。及守余辈渡江,石与艾仆见所救物,悉各认去。静闻因谓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诟静闻,谓:“众人疑尔登涯引盗。谓讯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箧。”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夺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后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注释】

    ①置经:意为把经书留下,没有抢走。置:豁免。

    ②竹撞:篾编的小竹匣。

    ③《一统志》:即《大明一统志》,明代官修地理总志。共九十卷,<strong>李贤</strong>、彭时等纂修。原名《寰宇通志》,景泰年间成书。天顺时重修,英宗朱祁镇亲自作序,赐名《大明一统志》。

    ④文湛持:文震孟,字文起,号湛持,长州(今江苏苏州)人。明代著名书画家<strong>文征明</strong>的曾孙。黄石斋:黄道周,字幼平,号石斋,漳浦(今属福建)人,是明代著名的学者、书画家。钱牧斋: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万历进士,是明代著名学者,文学家。

    ⑤厢:同“箱”。

    ⑥尺头:绸缎衣料。

    ⑦阖:合闭,关上。即把打开的箱子合闭。

    ⑧眉公:<strong>陈继儒</strong>,字仲醇,号眉公,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明代著名文学家,书画家。丽江木公:木增,字长卿,一字生白,号华岳。明代云南丽江纳西族土司,作家。

    ⑨通:作量词,用于文章、书信等。

    ⑩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

    庄定山:庄昶,字孔旸,号木斋,南京浦口人,明代成化年间著名学者,隐居家乡附近的定山,人称定山先生。陈白沙:陈献章,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人,后迁江门的白沙村,故称之为陈白沙,是明代著名的理学家和诗人。

    陈用卿:宜兴(今属江苏)人,明代天启、崇祯年间制作紫砂茶壶的名家。

    笥(sì):一种竹编的用以装衣物或食品的方形盛器。

    舡(xiānɡ,又读chuán):船。

    曹能始:曹学俭,字能始,号石仓,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天启间,官广西参议,得罪魏忠贤党,被劾削职,家居二十余年。南明唐王即位闽中,授礼部尚书。清兵入闽,自缢于山中。是明代著名文学家,著述很多。《云南志》:当指唐人樊绰所著的《云南志》。

    讫(qì):绝止,穷尽。

    烬(jìn)余诸物:还没烧光的东西。

    守:守候。

    诟(ɡòu):责骂,辱骂。

    掩:私藏,窃取。【译文】

    先前,静闻见我等赤身跳入水中,他因想着佛经、书箱在船篷侧边,便留在了船上。他舍命乞求,盗贼才丢下经书。等破开我的竹箱,盗贼见箱中尽是书籍,就全部倾倒在船底上。静闻又向盗贼哀求,拾起来仍旧放在破箱中,盗贼也不禁止。箱中是《大明一统志》等书籍,以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给我的诸多亲笔信,还有我自己写作记录的许多游记手稿。只有写给刘愚公的书稿丢失了。接着盗贼又打开我的皮箱,见其中有块绸缎布料,便全部装存袋中抢走了。此箱中有陈眉公向丽江木公叙谈各事的信稿,以及他给弘辨、安仁的几封信件,还有苍梧道顾东曙等人的家信几十封。另外又有张公宗琏所著的《南程续记》,它是宣德初年张侯担负特别使命出使广东时亲自撰写的,他家族中的人将它珍藏了两百多年,我苦苦相求才得到它,书的外面用庄定山、陈白沙写的字幅裹着,也放在书信中间。静闻不知道这些,也无暇求讨回来,都被盗贼带了去,不知丢在何处,真可惜啊!盗贼又取了我的皮挂箱,箱中有我家私藏的《晴山帖》六本,以及铁针、锡瓶、陈用卿的壶等,都是些笨重的物件,盗贼拿到后没打开,赶忙装进袋子中。破开我的大笥,果饼都被抛到船底,而曹能始的《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以及《徐霞客游记》的合刻本十本,都被火烧掉。艾行可舱中的各种物件,也大多被烧毁。唯独石瑶庭的一个竹书箱盗贼竟然未打开。盗贼临走时,就在后舱放了火。当时静闻正好留在旁边,等盗贼一离开,就将火扑灭,但我所在那舱的舱口也起了火,静闻便又入江取水来浇火。盗贼听到水声,以为有人来,等见到是静闻,就刺了他两下后离去,而火已经不可救。当时众船都驶到远处躲避了,但两艘运谷子的船还在,静闻向他们呼喊,他们反而移向远处。于是静闻没入江中捞取落入水中的船篷作为筏子,赶紧将佛经、书箱以及我的火烧后残留的各样物品放入筏中,渡到谷船处;又冒火再到船上取了艾行可的衣服、被子、书箱、米以及石瑶庭的竹书箱,又放在船篷上,再次渡到谷船处;等第三次返回时,船已沉了。静闻从水底捞起三四件湿衣服,仍渡回谷船处,而那谷船乘黑暗隐藏了我的绸子衣服等物品,只剩些布衣布被而已。于是静闻重新将它们移到沙滩上,谷船也随之开走。等我们渡过江到达静闻那里时,姓石的和艾行可的仆人见到救下的物件,尽都各自认领了去。静闻于是对姓石的说:“全是你的东西吗?”姓石的便大骂静闻,说:“众人怀疑是你登陆引来盗贼。指询问啼哭的童子那件事。你实在是品性不良,想偷取我的箱子。”他不知道静闻为了他冒刀剑、冒寒凉、冒火、冒水,并守护这箱子,以等待主人来领取,他不感谢别人的恩德,反倒辱骂。盗贼都还同情僧人,这家伙比盗贼更狠毒啊,无良心的人就是如此!【原文】

    十三日 昧爽登涯,计无所之。思金祥甫①为他乡故知,投之或可强留②。候铁楼门开,乃入。急趋祥甫寓,告以遇盗始末,祥甫怆然。初欲假③数十金于藩府,托祥甫担当④,随托祥甫归家取还,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⑤。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询余若归故乡,为别措以备衣装⑥。余念遇难辄返,觅资重来,妻孥⑦必无放行之理,不欲变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济。祥甫唯唯⑧。【注释】

    ①金祥甫:作者的同乡,在衡州桂王朱常瀛府任职。

    ②强留:勉强收留。

    ③假:借。

    ④担当:作担保。

    ⑤了西方大愿:了却这次西行游览的宏大心愿。

    ⑥为别措以备衣装:为我到别处筹措资金置备衣服行装。

    ⑦妻孥(nú):妻子儿女。

    ⑧唯唯(wěi wěi):答应的声音。【译文】

    十三日 黎明登岸,担心无处可投奔。后心想金祥甫是他乡异地中相识并有交往的人,投奔他或许可以勉强停留。等铁楼门一开,就走进去,急忙奔到祥甫的寓所,将遇盗的前后情形告诉了他,祥甫显出悲伤的神态。我起初想向桂王府借几十两银子,托祥甫相保,同时托祥甫回老家时到我家中取了来还给桂王府,而我则用借得的费用仍可了却旅游西部地区的心愿。然而祥甫说桂王府没有银两可借,他征求我的意见,说若回故乡,他替我另外筹集钱币备办衣服行装。我考虑到若遇难就返回家,找了费用重新再来,妻子儿女一定不会让我走,于是不愿改变我继续旅游的意志,依然恳求祥甫曲意周济我们,祥甫表示应允。【评析】

    《湘江遇盗日记》是徐霞客在湖南湘江船上遇盗的真实记录,见《楚游日记》。

    徐霞客的万里西游,历尽艰险,曾多次绝粮,多次遇盗,而以湘江遇盗所受的打击最大最惨。崇祯十年(1637)二月初十,徐霞客乘坐的船离开衡阳,十一日泊于新塘站附近。深夜,群盗冲入船上,杀人放火,洗劫财物。徐霞客一行的钱物被焚劫无遗,静闻及顾仆皆被盗戳伤。得静闻救出霞客游记手稿及部分经籍,实为万幸。《湘江遇盗日记》记被盗经过甚详。静闻为他人冒刃、冒寒、冒火、冒水的崇高精神,另一些人则趁火打劫,冒认财物,或见死不救,尽量回避。这些危难时刻的众生像,都被徐霞客——记录下来。歌颂真善美,揭露假恶丑,如泣如诉。大盗的狰狞,人间的友爱,跃然纸上。该文是徐霞客叙事散文的代表作。十三日,徐霞客重回衡阳,已身无分文。朋友愿别措衣装,劝他回故乡,徐霞客却坚决表示,“不欲变余去志”。他常说,“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耶”?他的坚定信念和不屈志向,让人们肃然起敬!经过多方努力和朋友的筹措,徐霞客一行终于又踏上了西游的汗漫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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