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有一个稍微有些弓背、样子粗笨的大个子站了起来,一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发亮。他说:
“日本人前天到了松杜加。是楚古耶夫卡那边的人说的。他们到了那边,占了学校,马上就要找女人:‘俄罗斯花姑娘,俄罗斯花姑娘……嘻—嘻—嘻。’呸,上帝饶恕!……”他好像要斩断什么似的猛然挥动了胳膊,愤愤地住了嘴。
“他们也会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一定的……”
“从哪儿来的这种灾殃啊?”
“庄稼人反正是不得安生……”
“弄来弄去都是庄稼人倒霉,都是咱们倒霉!多咱才有个出头的日子啊。……”
“主要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进棺材,就是进坟墓——反正一个样!……”
莱奋生听着,没有插嘴。大伙都把他忘了。他的个子是那么矮小,外貌是那么不显眼——仿佛整个人是由帽子、红胡须和高过膝盖的毡靴组成的。但是,莱奋生用心细听
农民们的乱哄哄的声音,却从里面听出了唯有他才听得出来的惊惶不安的音调。
“事情不妙,”他聚精会神地想道。“简直糟透了。……明天就得写信给斯塔欣斯基,叫他设法疏散伤员。……我们暂时要藏起来,就像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一样。……要加强警戒……”
“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过来一下。……是这么回事……坐过来些。我觉得,牧场那边咱们只有一个哨兵太少。应该派人骑着马一直巡逻到克雷洛夫卡……特别是夜里。……我们变得太麻痹大意了。”
“怎么啦?”巴克拉诺夫感到愕然。“有什么叫人不安的迹象吗?……还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剃光的头转向莱奋生,他那鞑靼人似的细长的吊梢眼注意地、探究地望着他。
“打仗的事,亲爱的,总是叫人不安的!“莱奋生亲切而带俗气地说。“打仗,亲爱的,这可不比跟玛露霞在干草房里……”他忽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在巴克拉诺夫的腰眼里捏了一把。
“嘿,你可真聪明……”巴克拉诺夫重复着说,他一把抓住莱奋生的手,马上变成一个爱打打闹闹的、快活和气的小伙子。“别动,别动,你反正挣不掉!……”他亲切地、声音含糊地说着,把莱奋生的手拧到背后,一点点把他挤得抵着台阶的柱子。
“去吧,去吧,瞧,玛露霞在叫你啦……”莱奋生骗他说。
“你放手呀,鬼东西!……在会场上打打闹闹的不像话……”
“要不是因为怕不像话,我一定要叫你尝尝厉害……”
“去吧,去吧,……瞧,那不是玛露霞……去吧!”
“我想,派一个巡逻行吗?”巴克拉诺夫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问。
莱奋生含笑望着他的背影。
“你的副手真行,”一个人对他说。“不喝酒,不抽烟,主要是年轻。前天他到我家来借马具……我说,‘要不要来一小杯加胡椒的?’‘不’,他说,‘我不会喝酒。你要是想招待我,就给我点牛奶吧’,他说,‘我爱喝牛奶,这倒是真的。’你知道,他喝起牛奶来就跟小娃娃一样捧着小钵子喝——把面包也掰得碎碎的。……一句话,这小伙子挺能干!……”
人群里面隐约出现的游击队员的身形渐渐多起来,枪口不时闪闪发光。大伙都按时一同前来开会。最后到的是身材魁梧的季摩菲·杜鲍夫带领的矿工们。杜鲍夫原来是苏昌的采煤工,现在当了排长。他们走进人群之后仍旧自成一伙,没有分散,只有莫罗兹卡面色阴郁地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土台上。
“啊——啊……你也来啦?”杜鲍夫看到莱奋生,高兴地瓮声瓮气他说,仿佛跟他多年不见,再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似的。“我们那位朋友出了什么漏子啦?”他伸出漆黑的大手跟莱奋生握握,用重浊的声音不慌不忙地问。“得教训教训他,教训教训他……免得别人学他的样!……”他没有听完莱奋生的解释,又瓮声瓮气地说起来。
“对莫罗兹卡这小子早就该注意了,给整个部队脸上抹黑。”一个声音甜腻、外号“黄雀”的小伙子插嘴说,他戴着大学生的制帽,穿着擦亮的皮靴。
“没人问你!”杜鲍夫看也不看,打断了他的话。
年轻人带着委屈的神气,自尊地把嘴一抿,打算顶他两句,但是,他察觉莱奋生向他投射过来的嘲笑的眼光,就钻到人堆里去了。
“你可领教过这家伙了吧?”排长不高兴地问。“你干吗要留着他?……据说,他本人就是因为偷东西被大学里开除出来的。”
“各种各样的传说,也不能尽信。”莱奋生说。
“这一阵子大伙都好吧,该进来啦!”李亚别茨走到台阶上招呼大伙进来,他茫然地摊开双手,好像没有料到,为了他那块野草丛生的瓜田,竟会这样兴师动众。“就开起来吧……队长同志?……要不然的话,等到鸡叫我们还要在这儿晃来晃去呐……”
屋子里弥漫着青烟,变得热起来了。凳子不够。农民和游击队员们混在一块,堵塞了过道,挤在门口,冲着莱奋生的后脑呼吸。
“开始吧,奥西普·亚伯拉梅奇,”李亚别茨愁眉苦脸地说。他心里在埋怨自己,也埋怨队长,现在看起来,整个事件是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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