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造车的人
在回家的途中,有一节路是傍了一条河的,河岸上有几间简陋的房舍,那里面就是住了那个造车的人和他的一家。
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坐在车上或是步行着,总要望着那里,就是在当着走近的时候望不到什么,过了那一节路也要频频回首。一直到现在,已经有了十四五年的日子了。
时日使那条河成为一条污秽的浅溪(在炎夏的日子有时候没有一滴水),使那个造车的人的胡子成为花白,他仍然是穷困的,虽然他每天都是勤苦地工作着。
最初遇到他,是在夜间,远远只望见风箱吹着的炉火一下一下地闪亮,那是美丽的夜,星星像珠子一样地洒满了天,自己还以为那是终日浮在水上的渔人们在烧一把野火呢。走近了时,便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正在把了风箱的拉手坐在那里,膝头上爬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个年岁仿佛的男人,从火中取出那车轮的铁皮在铁砧上击过一番之后急忙地钉到造好的木轮上;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在扶着那木架,更年轻的一个女孩举着一盏煤油灯。他有一张瘦瘦的面颊,衬出更高的颧骨,有两撇黑大的胡子。他迅速地把铁钉都用钢锤钉好,和那个男孩子纯熟地把这车轮放到盛了水的水槽中,立刻“嗤——”响了一声,还冒了白的水气。
他像是满意了,用手摸着胡子,又把一个弧形的铁皮丢到炉里去。那妇人又起始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乘了这一点的闲暇,他放下锤子,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工作。他的眉毛更紧地皱起来,上额的纹路像吹皱的池水。然后他蹲在一旁,把脸用手掌很用力地自上而下抹了一回,这像是能解去他身体上的和灵魂上的困顿。随着他又站起了身把已经炽热的铁皮取出来,再钉到那车轮的上面……
但是他的工作并不是这样单纯,他要把堆在门前的木材(到现在他的门前总还堆存着造车的木料),用他自己的手和他的妻儿的手,造成一辆辆存有古风的、粗笨的大车。我看见过他和他的儿子用长锯切断那圆形的木材,我也看见过他怎样把那木材在火上烘成弯弯的形状,用斧子和刨子使它成为光滑的,于是那美丽的质纹,很清晰地显了出来。在这里面他像是能找出来无上的快慰,用眼睛注视着,用手来摸着,多少好的幻想在那上面生出来。他的心中有万分的满意,脸上淌下来的一滴汗,带了一点点的泥污,落到他的面前,激碎了他的空想,他觉得疲惫了,摇摇头,站起身来,觉得十分疲惫了。
装了一袋烟,悠悠地抽着,怕只有这一刻才真的是他最舒适的时候呢。可是,工作,无论如何,为了一个原因,对他是颇重要的:他需要立刻拿起工具来,——那里有四个张大的嘴,等候他来喂呢!
我最怕看到他把大斧抡起来劈着:他那黄瘦的脸会不自然地涨红起来,沉重的斧头像是能使他整个地跌了下去;那时候他看不见头上青青的天,堆了洁白的停云的,也听不见从水上飘来的悦耳的渔歌;就是有凉爽的风吹了过来,他也是流着汗。这样的三四次之后,他只好停一停,两手握了木柄。他看看站在他身旁的孩子,皱皱眉,心中是在说:“他还小呢,他抡不起这么重的钢斧。”他叹息着,惋伤着自己的苦命,又只得把一小口唾沫吐在手掌里搓弄着,再抡起那斧子来……
十几年来,没有一次我看见他安闲地坐着,喝着清茶,如他那样年纪的人常喜欢做的那样。他造了许多辆车,让许多人坐了车到远处去,可是他一直像生了根,不停地苦作着,一直脱不开贫苦,一家人都是又黄又瘦。
一天早晨,从我的家走出去,经过那河边的路,却看见他的门前没有一个人。但是我望到了地上有还未曾被风吹散的纸灰,更听见有女人哀哭的声音。我看见屋门打开了,他和他的儿子抬了一具三尺长的棺木,盖了小小的一方红布;而女人的哭声更加高了起来,他像是毫无感情地,如往日一样地皱着眉。他的脸更像一个雕刻的面型。他迟缓地向着西面行去。在他的右手,还提了一把铁铲。
到下午我回来的时候,他又在抹着汗,工作着。那个妇人坐在矮矮的凳子上,靠了墙,呆呆地不知望着些什么,膝头上不见了爬着的那个孩子。
他只是阴郁的,他的苦作占去了其他情感发泄的余裕。我很少看见他笑,——为了快乐而笑着,就是当着一辆车由他的手中完成了,他也还是平淡的,因为他早已知道还有另外的一辆车也需要他的苦作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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