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柴(3)
拳虽没有继续打下去,但我们却因此建立了很好的友谊。我发现到这么个怪样子的可怕的外乡人,骨子里却是这样脾气好,这样的叫人愿意和他亲近。
每到院子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那个很难得听见的,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喉咙,就缓慢迟钝地拉开了。他告诉我各种柴的名称:那是青皮桧,那是白栗,那是“枫和尚”,“酸痴头”。那一种柴“干蚀”最小,也经烧,是上色柴,那一种柴,过一年,一斤只落得八两,烧起来像茅草。他和我谈打猎:野猪“坐了荡”,比老虎还要来得凶;“天赦”日干打不得獐,打了,是有罪的。又告诉我,碰到凶恶的狗子追在后面咬,不要理睬它;等它走近了,只要随便抬一抬脚后跟,就能刚巧踢到它的下巴颚,踢得它哭悲悲地叫了回去。……他告诉我许多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像背书背不出那样的缓慢迟钝地说着。说一句,歪撕着大嘴巴,用力砍一下,同时鼻里喉头发出一种沉重的用力的声音:“哼!”
一有机会他就和我谈这些心,笑得那种怪难看的样子。有时有别人在跟前,他也偷偷地望我笑一笑,意思是等这个人走了时,他还要同我谈的。
渐渐他和我谈到他自己的事。
谈到他自己的事,他是用一种守秘密的神气,好像在和他的亲密知己报告一件最严肃的事情的一般,作古正经,一点不随便。那时候我还不曾遇到过大人家肯这样认真地来和我谈心。我就不知不觉像大人一样,静心听他说,心里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但也有点高兴。
他谈的许多事情,有些我懂得,有些是超出我当时的理解能力之外的,有些是因为他天天谈,天天谈,老像谈不完,我就很难耐心仔细地听下去。我现在只记得一个大概。大约他在年岁很轻的时候就离开他的家乡,到我们江南来。他的父亲坐了牢,好像是“站笼”。他告诉我为什么他父亲坐牢,背了什么冤屈等等,我当时就没曾了解。他天天和他母亲到那个空场上,远远地看着他父亲站在“站笼”里。是六月天,太阳像火。他父亲的脖子架在上面托板上,身体笔直站在笼里,这样站了许多天。同样站着的不止一个,还有许多人,他说了名字的。看热闹的人也很多。站了几天之后,才把脚下一块板抽去,断了气。他的母亲好像也在那天死的,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死的了。他跟一个邻居到了江南以后,在一个农家做长工。那是一个富裕的农家,有许多牛,许多牲口,每年收许多稻,雇用着许多伙计。他自己是看牛的时候多。他在这人家大约住了很久。因为他的气力大,能做许多别人不能做的事,主人特别看重他。他把这人家的情形谈得很详细的:一条牛有多少出息,一头牲口能驮多少货,一亩田能收多少菜籽,多少稻,多少白菜,他每天又做些什么事情;其他如牛打架的时候怎么对付,牛生产的时候怎么看管,等等,他都说过的。其后他犯了一件什么事,那人家把他打了一顿。他就离开了那人家。大约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一次散兵,身上有几块钱全被抢去。那几个兵并没有枪械,力气也不见得比他的大,但他的钱竟被他们抢去。他告诉我,他那时要是会打拳,就不会怕他们。他说一个人只有蛮气力,不会打拳,是没有用的。他就吃了这个亏。因此立刻学了几套拳。
他年岁很大才娶亲。娶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花了他许多年的仅有的积蓄。这个丫头比他年小得多。谈到这个女人,他是很气愤的。
“娶媳妇,——哼!——我和你说,——哼!——千万娶不得——哼!——有钱人家丫头,——哼!——千万娶不得。——哼!——那娘的,——哼!——不是好东西。——哼!——那娘的——哼!……”
他的阔嘴咬得更歪一点,斧子下去更用一点劲,好像他正砍的是那丫头一般。他说那丫头好吃懒做,三朝两天和他吵闹打架。他们闹闹打打的在一起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儿子。他告诉我他那儿子有多好,是什么样子的。此时要是不死,应该像我这么大了。……
说是有一年发黄梅大水,他应差抬一个委员的轿子下乡催税。正走到一座板桥上,那桥断了链子,倒了,他们都翻到水里去。他舍去性命把那委员救上岸,文件东西都没捞着,那委员喝了几口水,又吃了惊吓,回去就生了病。委员倒是个好人,不一定计较的;但是委员的太太却不答允,把他拿到县衙里打了一顿,坐了三个月“班房”。他告诉我班房里的生活多苦,牢子多么不讲情。他叫我不要把这些话谈给别人听,说那是不体面的。他坐满班房回到家里,儿子死了,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家里一点点东西全都给她带走,连他的衣裳都没留下一件。这是当时前不几年的事。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