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山城水巷
黄昏时候,车过山洞,离重庆不远了,司机加足了马力。眼前都是些不相识的山,迎风而行,气流拂过飘起的头发与衣襟,每增人一种豪情。想到昨日方吻别了小姐,戏语道:“儿女情长,英雄气也短。”又想到将来——“少年黄宗江来到山城,他是个剧人,他将走一程上坡路?还是一程下坡路?还是不上不下默默地来了,又去了。”因为有人称过“少年果戈里”、“少年歌德”之类,所以“少年”之称也显得不胜狂妄,其实少年的确是少年,黄宗江的确是黄宗江就是。
我将投奔一处叫“水巷子”。我在幻想“巷子”是什么模样,想起几年前初到上海的光景,听说住亭子间十分兴奋,因为已经憧憬了若干年。只在文章小说里看到过亭子间,知道是穷文人、艺人们常住的地方,想象必有间小房子有若亭子,临窗放一张堆满了书籍稿纸的桌子,推开窗去——是诗。后来果然住在亭子间里了,并且命定的离不开它,就是搬家也是从一间亭子间,搬到另一间亭子间。没想到只是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小屋,怎么看也不像亭子,夏天一屋子蒸热,冬日一屋子冰凉。不过偶或也会有亭子的感觉,当你推开窗去,果真遇见了诗的时候。
水巷子无水,却极湿,虽然地上撒了石灰,仍是潮湿湿的。墙是新盖的,敲一下门,屋子里就像闹地震。三张上下铺一面墙围了一个圈,圈子里放了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大概是一点空气吧。
屋子里住了六个大人,一个小孩,正值时令不佳,有三位正式有病,还有两位也不大舒服。
早晨起来,脸盆找不着了,漱口杯滚在地上。看一眼铺上的睡脸,像是有做不完的噩梦。
拿了笔和墨水,到附近的茶馆里写信,墨水瓶上全是昨夜剩下来的蜡油。写未三行,太阳已在中天,桌旁的伙伴越聚越多,让手里的史丹尼斯拉夫斯基,《大公报》,《中央日报》,《新华日报》躺在那儿晒晒太阳吧!虽然喊了一晚上,睡了一宵,嘴已歇过来了。谈不完的穷,说不完的不得劲,夹杂着一些笑话,常常很动人。
一位名演员,方失恋不久,弯着腰,手持茶壶,未开言先叹气,我管他叫“叹派”。不过不久之后,我也有点宗他那派的倾向了。
下午有人排戏,有人去看揩油电影。我仍想写信,写不出,走出去看见景。看到房子歪在斜坡下,好像把天都带歪了。
水巷子所以得名,并非因为它靠山临水,乃是因为坏女人多。既有坏女人自有坏男人,所以小姐们晚上从剧场回家都需要保镖。同住的一个老婆子,暗自带了一男一女进来,被我们发觉,把嫖客拉纤一齐提溜出来。那叹派小生改唱武生,将他们痛训一顿,十分精彩。
我又想写信,可是小秃子睡到桌上。小秃子不满十岁,神态可掬,只有一床军毯,兼做了被褥。我说我有多余的毛巾被借你一条吧,小秃子摸摸头说:“这位新同志,不必如此客气。”话犹未了,旁边一小姑娘插嘴说:“别!这孩子晚上尿炕。”
躺在床上,床头点了一枝土蜡,草草给容写了一封信,信封上署了“水巷黄”。
夜半闹贼,有一武生赤足追下坡去,未追到。武生足亦全然无恙。
早上在街上遇见贻,贻说:
“你现在真像演话剧的了。”
“怎么?”我敏感地看看民送我的紫红围巾,可是她说的是:
“你的脸惨绿。”
容有回信来,说我信封上署了“水巷黄”甚具雅趣。真叫人可气,他以为我在威尼斯吧。
仍找不到桌子,找不着角落……什么都找不到。我真想骂,但是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唉!狗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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