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14)
在西北几省中,和新疆的“西部人”最为相似的是宁夏的“西部人”。这大概是因为新疆和宁夏都处在同一纬度中大沙漠的包围之下(新疆有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宁夏有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和乌兰布和沙漠),领有统一的疯狂荒凉着的玄黄背景。玄黄就是天黑地黄,是最原始的宇宙色彩,在这样的色彩、这样的洪荒大幕上,包括人在内的任何一种生命都有可能变成玄黄的一粒而受尽浪淘风簸之苦。同样的纬度、同样的气候、同样的土地、同样的物产,自然会有同样的人生,我把它称做苦地人生。苦地人生的人类学理念应该是:人类在面对相同的属于自然因素的艰苦条件时,往往会表现出相同的思维、相同的语言、相同的应对办法,也就是相同的人文姿态。但我并不是说,宁夏的“西部人”就应该是新疆“西部人”的翻版,不,不应该是,其实也不是。他们只是“最为相似”而绝不是“完全相同”。首先宁夏具有别的西部省区都没有的“一条铁路两个通道”的现象,一个通道是从银川出发,经内蒙古到达北京,俗称北线;另一个通道也是从银川出发经甘肃经陕西到达内地,俗称南线。南北皆通,左右逢源,进出方便,风雨无阻,使宁夏的“西部人”在交通和信息这两大命脉富有活力的跳动中大长了见识,所以看上去他们往往是心里有数的,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打怵,别的地方傻冒的,到了他们这里从来都不傻冒,俨然是司空见惯的。甚至有时候他们还会在见识不赖的基础上有所创造,名闻遐迩,让天下人拿着地图到处找:宁夏在哪里?宁夏的“西部人”沉稳而不浮躁,吃苦而无怨言,正直着却不贸然出头,实在着却不熄灭幻想。如果给他们一方沿海的土地,给他们一些中国特区的政策,再给他们十年的时间,他们一定会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干得漂亮。然而,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现状,毕竟现状里的他们窝居在内蒙古和甘肃这两大经济不发达的西部省区的积压当中,毕竟现代社会里的现代人不能久处在“天下黄河富宁夏”的封闭田园里自得其乐,毕竟人的素质不能自天而降而只能依靠环境的培养一点点地从心里生长,毕竟他们处在沙漠的包围之中而辛苦建立起来的希望的绿洲又不能以最大的优势走向可持续发展的前沿,所以我们依旧不能为宁夏的“西部人”欢呼雀跃。他们有着一点迫于无奈的保守,有着一点对自己不经意的鄙薄,有着那么一点点看不明白却十分起作用的迷头认影,还有着一点可爱的也是莫名的拘谨和害羞。
宁夏紧挨着甘肃,甘肃和宁夏的区别在于:宁夏是一片稳定而安详的湖,俗套的叫法是塞上明珠;甘肃则是一片挂入天际的长云,在永远不肯定型的运动中时而膨胀壮大,时而收缩变形,时而白亮洒金,时而乌暗铅青。云的意象是我上中学的时候从学校的地球仪上看出来的,后来我知道,更确切的意象应该是走廊——由于沙漠、大山、河流的阻隔,几乎等于半个中国的西部大部分地区就只有甘肃这一条走廊,黄河以西是通往宁夏新疆的走廊;黄河以东是通往青海西藏的走廊。走廊是有门户的,虽然由于陕西的存在,我们不能说甘肃是西部的第一门户,但却可以说是最重要的门户。这不仅是因为它作为西部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是来往西部人最多最杂的地方,更是因为它那非凡的历史——它创造过古代中国最早的对外开放的局面,也付出过最为惨痛的人仰马翻的代价。尤其是天水、陇西、定西、兰州一线,差不多就是一个管辖松散、从属模糊、想干吗就干吗的古代特区,是一个中国历史上最早进驻了汉族的移民,也最早实行了多民族混居的地方,是一条裹挟着文化以及人种的杂交向西缓缓倒淌的河流,是由一个接一个的阔谷高地组成的兵家必争之地。鼓角铮鸣,烽火连绵,尸体遍野,骷髅成山,军队和百姓殁了一茬又来了一茬,政治和军事在不间断的对抗中走向了庞杂和遥远,随之而来的是人口的增殖,是思想的丰富,是经济的发达,是政权更迭的频繁,是人的素质的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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