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回不去了——一个关于人类离开家园而又寻找家园的永恒而抽象的哲学命题,具象为眼泪、歌声和聚会,写实成一种可触可见的现实人生,折磨着所有在世俗化的大潮中随波逐流的西部人。他们忍受着,咬着牙忍受着;他们失落着,丢了魂似的失落着,并且准备就这样一直失落下去而毫不动摇。是的,尽管“西部”就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漂泊者的周身,尽管“博格达”、“昆仑山”、“喜马拉雅”、“河西走廊”、“贺兰山”这些不朽的名词就像磨盘一样重重地压在他们最敏锐、最脆弱的神经上,尽管“西部情结”不仅代表了一种内心的渴念,而且业已成为支撑生命的主要构架,尽管“西部”所代表的已不再是词汇意义上的奥博与高远,而是所有的精神空间、所有的“投机话语”,但走出西部的人却很少有人永远地回到西部,即使在外面混得不好甚至很惨,即使寤寐相感,肠回九转,神经衰弱,彻夜不眠,也不愿再去“荒原”上找回那只丢弃在霜风白露中的老枕头好好地睡一觉了。最多是回去看看,探亲访友,故地怀旧,吃几餐老饭,喝几回陈酒,然后就打道回府了。“府”是什么?是有家的地方;“家”是什么?是有老婆孩子的地方。世俗情境让所谓的“精神诉求”在一种连犹豫都来不及的前提下轰然崩溃。
这就是说,西部人只要一离开西部,再回去就是客人了,而且是远客、是稀客、是叛客。以主人的身份回家乡归故里的荣耀几乎是不存在的。你一回去就有那么多朋友没完没了地招待你,你不是客人是什么?你一回去马上就会感到缺氧的难受、寒冷的难受、气憋胸闷头痛腿颤的难受,你不是客人是什么?你一回去就发现很多你过去龙拿虎跳过的地方——江河的滥觞之地、动物的奔逐之野、感情的寄托之山——你都已经去不了了,你不是客人是什么?你受到了人文和自然的双重排挤,你的心理和生理都已经迅速地不适应高寒带的要求、不符合大莽原的生存标准了。而过去,是你在西部的土地上热情似火没完没了地招待着别人;是你在平野的山顶上游刃有余地左右着稀薄的空气,对付着四时不减的寒流;是你在自然保护区内满怀地照顾着江河,体贴着动物,驱散着旷日持久的寂寞。抛弃家园的人最终又被家园所抛弃,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处境,一个以兴奋开始、以忧伤结束的过程。当这个过程临近终端的时候,你发现你已经是一河失去源头的水,只能靠雨水来补充;你已经是一棵失去土壤的树,只能靠盆水来滋养。你会在精神即将枯死的威胁中天天想到“西部”,越想越觉得它已经远远地离你而去了,它现在只是你的一种思念、一种情绪、一段越来越虚幻的往事,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都不会成真的好梦。于是,一件真诚着也矫情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位回归南方六年的柴达木的“老西部”死前留下遗嘱:“把我的骨灰散在西部的苍茫大地上。”我心说这又何必呢?你让那些依旧活着并且在为你操心的人多累啊!再说,西部的苍茫大地不需要任何人的骨灰,只需要竭尽全力地保留一些好好活着的人,保留一天无上清纯的空气和一片无极干净的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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