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虏的农具
打电话回陕西老家,母亲说大舅成了植物人。不到七十岁的人,突然就失忆了,连亲人都不记得了。在这之前,去年秋季,他曾经走失过一次,舅母拉着装满玉米棒子的架子车在前面走,走到家门口,回头一看,大舅早没影了。等找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大舅睡在十里之外的红薯地里,鼾声阵阵。口水、鼻涕、浑浊的眼泪,把一张黑脸描得相当怪异。
小时候,母亲经常对我说:“你大舅抓周一把就抓住了鞭子”,母亲感慨道:“种地的命!”我抓的是钢笔,母亲以此为吉兆,指望我跳出农门。在我的印象里,大舅一直挥起鞭子赶着牛,铁犁翻出一垅垅新土。他家后院里总是养着几头猪几只羊,院子里活动着一只昂脖子的公鸡和十几只老实的母鸡。从地里回来,他腰间还不忘夹一捆柴火。
大舅沉默寡言,大舅母为他生下了五个女儿,这就更让他抬不起头了。把一个女儿送给别人,又过继了一个儿子,长大后腼腆乖顺,他才挺起腰来。
大舅发病前,儿子不知因何住进了精神病院,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病后,大舅母怕丈夫摔下去,只好把他绑在炕头,每日间喂饭喂水,收拾大小便。透过厨房窗棂的小格子,大舅应该能看见那些用过一辈子的农具,被大舅擦得铮亮的各式家伙,整齐地挂在院墙上。那些还来不及剥的玉米棒子,挂在院子中央的架子上,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这都是他一生最熟悉的事物,也是他作为农人引以为豪的东西。他的劳作养育了儿女们,也交给国家无数的粮食和税收。家里除了农具、果实和自行车外,仅有一台21英寸彩色电视机,那还是大女儿孝敬的礼物。他常年穿一身黑褂子黑棉袄,走亲戚时才会换上一身蓝中山装,戴一顶军帽。两间屋子里都有一只瘦小的灯泡,发出暗黄的光来。老两口一个月的电费仅有几块钱。大舅在发病前,承包着一间蔬菜大棚,每日埋头在潮湿郁闷的棚子里,除草,打药,浇水,采摘。“那就像他的命根子!”舅母说。
母亲说,我们家里的七亩地已经被收走了,每亩每年赔给六百元青苗费,开春就要全部建成蔬菜大棚。我知道,家里的农具也要失业了,父亲摸了一辈子的农具早就生了锈,他的手每天摸着麻将和扑克。弟弟和弟媳妇已经很少用农具了,弟弟在西安打工,弟媳妇常年给人做饭,他们其实早就跟土地疏离了。
一九八○年那年,我考大学失利,母亲曾经担忧地说:我娃拿铁锨的架势就不像能干活的人啊!你不考出去怎么办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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