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水(3)
我和德安叔挤在北房土炕上。他正念初中,家庭出身压得抬不起头,为了不让人欺负,拜师练拳。每次去,都能看见他挥舞铁链使劲儿苦练。他一个人站在后院的老槐树下,眼睛里闪着灼人的光。我对武力有天生的恐惧,见了耍拳弄棒的就赶紧躲开,生怕那拳脚伤着自己。但看德安叔练拳,我却很喜悦,以为自己有了保护伞。和他睡在一个炕上,我很放心。他家里藏着几本没有皮子、发黄的书,无非打仗革命之类的,隐约记得有一本《选集》,上面的第一第二第四方面军的番号和行军路线图让我着迷。好像还有一本《朝阳花》的小说,写一个湖南农家女子参加红军的故事。急匆匆,杂乱,躁动,热情,一转眼就成了女战士。我多想自己是她身边的男红军,闻她的花香,听她的莺语。生在一个连革命权利都没有的年代,真的很绝望,也就更加渴望着。在这样的家里,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心才轻松一些。书不敢多看,第二天还有干不完的活等着我。觉睡得很舒服,梦特别多。往往梦到自己找不到尿尿的地方,终于找到一个旮旯,就痛快地射出来。撒尿的感觉好极了,尿啊尿啊,怎么也尿不完,痛快着痛快着,就有了湿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尿炕了。尿是特殊的画笔,它按照梦的意图,在炕席上描出了自己的地图。我害怕这痕迹,就期盼炕的余热能把它蒸发得干干净净。我睡在地图上面,不能让德安叔的脚触摸到它。尿床已经是后半夜,等我在地图上睡着,生产队的大钟便敲响了。我要磨蹭到德安叔上学后,才起来穿衣服。第二天晚上,我叮嘱自己少喝胡汤,尿后再睡。但隔三差五,仍要画出新地图来。姑婆一家没人说什么,但我做贼心虚,看他们脸的时候就不免有点胆怯。多少年后,我考上大学到姑婆家报喜时,姑婆笑眯眯地说,你家盖房那会儿,你的尿快把我家的土炕尿塌了。
雨下着下着,坏消息就来了。说是唐山已经地震了,死了许多人和牲畜,关中也要地震。大家就慌张起来,买油盐,盖窝棚,家家户户门前搭起玉米秆防震棚。睡在干燥的玉米秆床上,我有点兴奋,但时间一长,就麻痹大意起来。深秋的夜冷飕飕的,谁不贪图热被窝呢。这一晚,我们睡在新屋里。半夜,迷迷糊糊的,感觉炕晃动起来,土唰唰往下掉。母亲把我拽醒,快起来,地震了!她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拖着大弟弟,我抱着二弟弟,就往外跑。街道上站满惊慌失措的人,孩子们哭喊,狗和鸡叫唤,老天也叫唤着把大雨倒到人们头上。天塌了,人们没了胃口,村庄上空的炊烟稀少得可怜。近乎夸张的恐惧主宰了心和身体,雨稍一停歇,大家便聚到一起,站在村庄东头,望天,望远处的轮廓线,从浅灰色的尽头读不出一点神示,便垂下头来。话早就说完了,大家面面相觑,脸上也呈现出绝望的浅灰色来。村庄静寂,小鸟寡言寡语,猪在圈里失神地走动,一天不喂食也不做声。我和小伙伴们却兴奋得很。我们不用再干活了,也很少受到大人的呵斥,天是我们的,地是我们的,水也是我们的。钻进土窑看老人打牌成了最有兴味的事。暗淡的煤油灯下,四五张布满皱纹的脸焕发出孩童般的喜悦,一个二,大王,杀!威猛有力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的世界,让我感到活的乐趣。站在炕边不吱声的只有二伯,他是地主的儿子,解放后一直抬不起头,陪着老父亲开了一次次批斗会,没有人和他说话,就抽起了烟。队里分派他看牲口,倒也无事。有一天,他饲养的黑马下出了一头四不像,一下子炸了窝。有人说看见他睡了母马,报告到公社,又开了一次批斗会,从此他就一蹶不振了,见了人老远便缩着头溜过去。现在,他挤出一丝笑来,很快又把它抹掉了。我从五爷的肩膀看见了这个瞬间。
窑里拴着几匹骡马,它们低头吃一会儿黄豆,抬头看我们一会儿。不时打一个饱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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