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关于国人对于提倡幽默之《论语》的态度。听说《论语》销路很好,已达二万(不折不扣),而且二万本之《论语》,大约有六万读者。这由以下事实可以证明,济南东门某夫妇因争读《论语》而半夜吵架,几至离婚涉讼,这可证明一本《论语》有二人阅读之可能;南京某校学生为《论语》定户,每值邮使将《论语》投入信箱时,如不立刻取出,即自不见;河南某君与情人共读《论语》,为妻撞见,因而发见《论语》是否离间夫妇之媒介的伦理学问题,此亦可证明一本《论语》有二人共读之可能;苏州政治犯监狱(反省院)有狱吏犯私贿狱卒购阅《论语》被发觉,以致罚关黑屋,此本大约有十余人共读之可能;华盛顿公使馆图书馆员来函,因《论语》被偷,请补缺本;北平书店伙计,因读《论语》,怠慢主顾被斥,这也可以证明买《论语》的人,并不一定是先读该本《论语》之人。诸如此类,或由来函相告,或由道路传闻,虽间有失实,而每期二万本《论语》有六万读者,似可充分证明了。这可以推知苦闷之中国人是不甘自弃,能于苦闷中求超脱,不管瓦上霜之态度了。
然而《论语》颇有人不满者。此又可分为二派,一是赞成幽默而鄙夷《论语》,其意思是要《论语》愈办愈好,可以不论。又一派是愤《论语》为亡国之音,对于亡国责任,向来武人推与文人,文人推与武人,谁都是爱国志士,不愿自己受过。即如我个人,忝居文人之后,亦不能免俗,认为中国弄到这个田地,是武人弄坏的。然而武人必不承认,吾亦不期望其承认,这帐是算不清的。西人有言曰,半夜里的乌鸦一般黑。中国畏葸之国民,又何尝是健全的国民?所以在阴历三十夜子时非洲林中,认出那一个是捉乌鸦之黑人,那一个是被黑人捉到之乌鸦,本是不可能之事。大家归罪于月亮之晦暗,你也不必怪我,我也不必怪你,此“天祸中华”说也。所以文武都是好人,只有上天不是,其过在天。然责任问题而外,亡国之音之说,仍含有道学气味。此等庸人,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虽袒裼裸裎于我侧,焉能浼我?故可以不理。舒梦兰描写庸人一副形容极好:“若李太白避结交叛藩之难,正当潜踪思过,乃反高居五老,纵酒赋诗,卒不免夜郎之流,庸人必讥其昧于明哲。白香山谪居江州,礼宜避嫌勤职,以图开复,乃敢夤夜送客,要茶商之妻弹琵琶,侑觞谈情,相对流涕。庸人曰,挟妓饮酒,律有明条,知法犯法,白某之罪决不贷。乃香山悍然不顾,复敢作琵琶辞,越礼惊众,有玷官箴,今时士大夫绝不为也。即偶一为之,亦必深讳,盖未曾宣之于口,又何敢笔之于书。人之庸者,且义形于色,诟詈香山犯教而败俗,其琵琶之辞必当毁板,琵琶之亭及庐山草堂胥拆毁而灭其迹,庶乎风流绝种,比户可庸矣。……彼诸庸人必且不曾行此之乐,不暇行此之乐,不肯行此之乐,不敢行此之乐,独必轻笑鄙薄古之人行此乐者。彼其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虽孔子割鸡之戏言,孟子齐人之讽谕,皆犹以为有伤盛德……”据庸人看来安禄山之乱,亦应挟妓饮酒之李白尸其咎,不应由安禄山负之。天下庸人如此之多,则《论语》之受一部分鄙夷亦“应有之义”。中国道统之积习甚深,所以如黎锦晖之《毛毛雨》,其乐美于党歌其辞雅于桑中亦被士君子骂得狗血淋头,被三房六妾而同时提倡读卫风郑风之诗经的武人所禁止。吾知卫风郑风幸系至圣大成之孔子所手定,不然亦将被三房六妾之卫道武人所禁止矣。其实西人歌曲之曲辞,不知比《毛毛雨》淫放几百倍,而西方道德似不比中国沦丧。试以《毛毛雨》译成西文,恐未必有一洋人予以淫放之讥也。《论语》读者有鄙夷《笑林广记》者,亦系道学派。吾未尝鄙夷《笑林广记》也。尝思试将美国之《纽约客》,法国之《巴黎生活》,《笑》,法国之《simpliccismus》中之图画文字和盘翻印译出,使中庸之貌木讷之形之伪君子见之瞠目结舌而降心相从认《论语》为唯一关心世道之幽默文章也。且吾岂为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者办《论语》哉?彼读东方杂志,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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