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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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写“再启”(1)
    怎样写“再启”(1)

    我最喜欢看朋友尺牍后的“再启”。倘使一封书没有再启,就好像没有精彩,没有弹性,作信的人话真说完了。有时使你疑心这人不老实;他要向你说的话,在未执笔之先,早已布置阵势,有起有伏,前后连串好了,所以连信中的话也非出自真情,有点靠不住了。我们知道尺牍之所以成为文学,是因为它是真情最吐露,最能表现个性的文字,而再启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他是尺牍中最能表露真情的一部分。再启中所给我们看见的是临时的感念,是偶忆的幽思,是家常琐细,是逸兴闲情,是涌上心头的肺腑话,是欲辩已忘的肝肠语,使人读之,如见其肺肝然,有时他所表现的是暗示函中失言的后悔(女子尺牍中犹多),或是迸吐函中未发之衷情。因为有这再启的暗示,回诵书中禁而未发之辞,遂觉别有一番滋味了。人生总是这样的,充满着迟疑,犹豫,失言,后悔。或是依违两可之人,忽然果断,或是豪杰爽利之人,忽然灰心。现代戏剧之技巧,常在剧情紧张之余,描绘此种衷曲,使人有捉摸莫定之势,而最佳的再启,也就是能表现这种地方。因为平常的函信,只是一人的说白,信后加一“再启”,就像有两个人对话。那收信人的答语,似乎就隐在“某某顿首”与“再者”之间的白纸中。比方有一位老父写一封满纸辛酸的信给他唯一的女儿,列举五六种理由,说明为什么他不能依她的请求,送她入北京女子师范(其一理由,是她有四位弟兄,都在大学中学,负担太重),却突然在书后添了两行:“好吧,你尽管预备,秋间上学。”信中的话全取消——这是多么动人!世界上最好和最坏的打算,都是成在这种一念之差的最后一刹那。

    我最喜欢看见一人有能打自己嘴巴的勇气,或者一位学者,忽然慧心发现,将他掉书袋式的迂谈阔论,一笔勾销,付之行云流水,换上一句合情合理的话。比方有一位男子,假定他是一位律师,写一封道学严肃的信给他的妻,用最冷利的文笔及最缜密的理论,自第一点至第六点指出为什么非同她离婚不可的理由,签了名,然后添了两行潦草难辨的“再启”:“丝儿,我真的发痴了。无论如何我要你,要你,你知道吗?我自己是混蛋,我们何时见面?”丝儿读到此地,将不禁心中一酸,泪珠盈盈,俯着去吻那张信笺了。倘使他从头蓄意经营,照例写些心肝儿的鬼话,反使丝儿读了麻木,不敢置信,反不如以上一封尺牍的伟大恢奇了。实际上我们常见一个妇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一个半筹莫展的莽汉,外人莫名其妙,就是被这种“再启”上涌出的几句话所缠住。这叫做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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