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批人说他们长身体的时候遇上自然灾害,正该读书的时候遇上“文化大革命”,结婚生孩子了遇上计划生育,工作分房子了遇上住房改革……仿佛他们把最倒霉的事全揽下了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可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个他们的同龄人也遇上了自然灾害,生南瓜还偷来啃两口,而且他连奶都没喝够娘的样子还没记住就永远失去了她;也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他一生仅仅接受了一年的学校教育也只是扛着红旗拿着红宝书跟老师乱跑一阵;也遇上了计划生育,公社干部要来拉牛拉猪罚款;他没有工作,他只能用竹片夹了两节电池做个电筒钻进漆黑的无底洞背着一座山挖些煤出来用血汗换了钱养家糊口;也没人给他分房子,他得自己造房子,一年就修了两回——“中国农民是这个世界上忍耐力最强的动物”,中国农民中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最刚强的牲口——那些人现在成了国家的中流砥柱,有了自己的事业、财富、社会地位,而这个男人还要像头驴永远在磨边转一样用自己日益衰败的身体拉着满是黑色伤痕的人生前进。
爸以前爱说一句话,“老子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岁的时候爸说,老子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已经在煤厂卖“发炭”了。那时候煤矿是集体的,人们一背一背背了或者用牲口一驮一驮驮了去卖。爸辍学了——爸上完一年级爷不让他上了,老师把课本送到家里也不让他上,所以后来爸说他当八字卖命也要把我供出来。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爸说,老子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已经自己做饭吃自己背鸡蛋去卖挣钱了。爸烧得一手好菜,只不常出手。爸卖鸡蛋是偷着卖的,国家不允许。爸背了鸡蛋去换酒啊米的,总之能挣钱。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爸说,老子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已经自己当家了。大伯和他分开吃,爸说每天集体做活路回来大妈在那边切土豆丝把砧板弄得贼响他这边也把砧板弄得贼响。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爸不说老子了,爸说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去修团结堰一顿吃多少多少饭喝多少多少酒,早上起来敲了冰洗个澡还要打场球,翻“杠担”(相当于翻单杠)一口气多少多少个。我18岁后再没听爸用这句式了。可是我知道,爸18岁的时候已经去进班了。大约爸青春飞舞的年月就从此结束了,爸也从此一头钻进黑色的煤炭洞子30年后才出来,爸的人生从此慢慢被煤染成灰色、黑色。爸那早熟而短命的青春岁月一沾上煤就渐渐失去了原来的色彩,于是爸的眼神暗了下来。
爸从不提它黑色的岁月,可是我还是知道了。我不知道爸第一次走进那黑漆漆的洞口第一次在肩上套上“纤板子”时是什么感觉。我有一次往洞里走了几十米,感到黑魆魆冷飕飕的,马上出来了。爸18岁的时候就在头上捆了把电池绑在竹片上用几根线连起来的电筒(后来才有了电瓶,充电的)走进了那个乌黑的洞口。爸刚去进班照例只能当拖匠(挖匠只管把煤挖下来,拖匠要把煤装好拖出几百米的山洞),像纤夫一样在膀子上套了“纤板子”(工具,相当于纤绳),把身体弓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拖着装了好几百斤煤的“船子”(装煤的工具,木制,长,上宽下窄)狠命往外挣。洞本不大(小时候见过的洞口大约只一平方),所以身体几乎和地面平行。等后来洞扩大了,“船子”换成了车子,爸已经不当拖匠了。记忆中还有“纤板子”的形象,有二寸宽,一厘米厚,上面纳鞋底一样纳满了线眼,娘做的,非常结实。
爸心灵手巧,农村好多把式,泥水匠木匠篾匠活,都会;笛子口琴二胡也都会,什么东西给他摆弄半天就会了;爸没上过两年学自己还是认了很多字,还看过《本草纲目》认得很多中药,我小时候得了肝炎,他爬了老远的山去给我采肝炎草。爸说生姐那年白天农忙晚上还去进夜班,认得的字多半忘了。爸后来理所当然成了挖匠,而且很快成熟起来了。记得小时候爸“铉爪子”的情形。爪子是挖煤的工具,久用必秃,要铉尖。把火烧得亮堂堂的,烧红了爪子用锤一锤一锤地锤尖,铉尖了用水祛火,哧的一声白气就从装了水的碗里腾起来了,透过雾气看见爸拿起爪子尖试了一试,被火烤得通红的脸上挂起了笑容,就像士兵把自己的枪里里外外擦得锃亮了一样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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