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断地往回流转,那些旧时光如安放在中药铺子里一排排的小抽屉里一般,拉出这一个,顺手关上另一个,那些经年的往事散发着草药的奇香。她说起跑老日(日本鬼子)的时候,脸上抹着黑烟锅子,怀里抱着我大姑,后面还拉着我的大伯,我爷爷呢,不管不顾,只顾一个人逃命……她叹了一口气,开始骂我的爷爷,死懒活懒的一个人,天塌下来,都不伸手扶一把。要不,他早死?过一会儿,她又否定了这些话,也怪不得他呀,我大他7岁呢!他的寿数都归我一个人身上了……黑白默片的镜头一样,越过一小段空白,慢慢地摇下来。她是织布的能手,纺、拐、浆、经、镶、织,样样在行。早上醒来后,十有,她正在炕头摇着纺车,一整夜,累了就守在纺车旁边眯一会儿,醒了就接着纺,纺车嗡嗡地响着,伴和着鸡鸣和深巷里的狗吠,开始了新一天的紧张与忙碌。她说这些的时候,手脚比画着,就像她面前真的有架织布机,油滑的梭子在她的两手间如轻捷的鱼一样,往来反复。上世纪80年代,她看别人出去做生意,动了心,大字不识一个的她跟上人家闯北京卖炒货。这样攒下钱还清了账,还赚了很多粮票,有全国粮票也有省粮票,我上学用的都是她赚来的粮票,直到粮票废止的那一天,还剩下不少。刚到北京时,她和小叔在人家屋檐下一人钻一个麻袋,正是隆冬季节,又冷又饿,又困又乏,倒下就睡着了。用她的话说,什么样的罪都受过了,那个苦熬够了,人呀,也该回去了……
更多的时候,说起我小时候的淘。她用滤过草木灰的水洗衣服,这样就省了肥皂。我偷偷地在她的草木灰水里撒过尿,我不说,她还蒙在鼓里,她还以为哪个孩子经常尿炕尿裤子,忍受弥漫而来的尿臊味,嘴里不停地数落着,没完没了。我把她的花裤腰带藏起来,害她提着裤子满屋子地转,我偷着乐。火候差不多的时候,我便大声喊:“你忘了吗?昨儿个你去茅房,把裤带搭在墙头上了。”她半信半疑,跑到茅房,一看,果真在呢,嘴里叹一句:“老了,不中用了!”
她盘腿坐在炕头,头上戴一顶镶着假宝石的老人帽,断断续续和我们交流着。有的时候,她错以为我是她的儿子;有的时候,她的口吻里倾诉的对象分明是她的老闺女——张冠李戴,或者把事情的时间弄得颠三倒四。她早早地给自己下了“老”的定义,谁知道,那些老和现在相比,是那么的年轻与茁壮。
每年的夏天,她都拿出做好的老衣晾一晾,她的心是安宁、平静的,她的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老衣是旧式的上襦下裙,宝石蓝、藕荷色、姜汁黄、大红和浅绿……所有的颜色都铺排过来,像一道虹,一道视觉的盛宴,穿透暗淡而庸碌的现世。她的嘴一张一翕,她银色的头发一明一暗,她一个人低声细语。她早早地准备好了,穿戴齐整去走一趟亲戚,或者说,赶赴一场生命的约会,在她眼里,死,亦不过是生命最美丽的喷薄与绽放。没有惊惧,没有苦痛,过去的旧时光搁浅下来,变得温暖与柔软,挥挥手,静悄悄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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