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桃花流水窅然去
文_丁立梅
小桥。流水。凉亭。茂密的垂柳,沿河岸长着,树干粗壮,上面布满褐色的皱纹,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桥这边一排平房,青砖黛瓦木头窗。桥那边一排平房,同样的青砖黛瓦木头窗。门一律漆成枣红色。房前都有长长的走廊,圆拱门连着,敞开的隧道似的。还有长着法国梧桐的大院落,梧桐棵棵都壮硕得很,绿顶如盖。老人们说,当年这地方是一个姓戴的地主家的大宅院,土改后收归公家所有,几经周折,最后改成了学校。周围六七个庄子的孩子,升上初中了,都集中到这儿来读书。门牌简单朴实,黑漆字写在白板子上——戴庄中学。
我念初中的时候,每日里走上六七里地,到这个中学来读书。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今儿见着,还瘦小着呢,明儿再见,那个子已蹿得跟棵小白杨似的。我也在不断地长着个头。母亲翻出旧年的衣衫给我穿,袖子嫌短了,衣摆不够长了。母亲在衣袖上接上一块,在下摆处,也接上一块,用灰的布条或蓝的布条。我穿着这样的衣裳,走在一群衣着齐整的同学中间,内心自卑得如同倒伏在地的小草。
有个女生,家境优越。做教师的父亲帮她买漂亮的裙子,还有围巾。春天了,小河两岸的垂柳绿得人心里发痒。我们的心,也跟着长出绿苞苞来,有欣喜,有疼痛,都是莫名的。课间休息,那个女生,从小桥那头走过来,颈上系一条玫瑰红的围巾,风吹拂着她的围巾,飘成空中美丽的虹。她的头顶上,垂下无数根绿丝绦。红的色彩,绿的色彩,把她衬托得像画中人。我确信,那会儿,全校同学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我渴盼也有条那样的红围巾,玫瑰红,花瓣般的柔软。但以我家当时的经济条件,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变得忧伤,变得不爱说话,即使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声音也小得跟蚊子似的。班上男生女生打闹成一片,唯独我是孤独的。男生们给女生取绰号,他们嘻嘻哈哈地叫,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应。但他们愣是没给我取绰号,让我时刻提着一颗心,担心他们在背地里取笑我。一天,同桌突然告诉我:“你也有绰号的呀,你的绰号叫小胖。”我的心,在那一刻黑沉沉地往下掉,掉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地理课上,老师在讲台前讲得眉飞色舞。底下的学生,却自顾自地说着话。老师管不了,气得摔了书本。我前排的男生学着他摔书本,不小心带动桌上的墨水瓶,墨水飞起来,不偏不倚,洒了我一身。如果换了一个人,或许我不会那么难过,可偏偏洒我墨水的男生,是我一直暗暗喜欢的。他长得帅气,成绩好,歌唱得也好,还会吹笛子。虽然他一再道歉,于我,却是莫大的伤害,我坚定地认为他是故意的。从此看见他,跟仇人似的,心却痛得无处安放。
上美术课了,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株桃花,让我们仿画。一缕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我们的书本,有燕子在窗外呢喃。我的心,在那一刻想逃走,逃得远远的。我想起跟父亲去老街时,看见老街附近有一片桃园,那时,桃正蜜甜在树上。若是万朵桃花一齐怒放,会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
我突然就坐不住了,春风里仿佛伸出无数双手,把我往校园外拽。我不要再见到玫瑰红的围巾,别人有,而我没有;不要再见到前排的那个男生,他总是嬉皮笑脸,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不要再见到秃顶的英语老师,目光从镜片后射出来,严厉地盯着我问:“‘今天天气如何’怎么翻译?”
我要去看那些桃花。这想法让我兴奋。我努力按捺住跳动的心,把下午两节课挨下来。两节课后是活动课,大多数同学都到操场上玩去了,我溜出校门。满眼是碧绿的麦子、金黄的油菜花,人家的房,隐在排山倒海的绿里面黄里面。风吹得人想飞。我一路狂奔,向着那片桃花地。
半路上,遇到一只小狗。它蹲在路边看我,我也看它,我们的信任几乎是在一瞬间达成。起初它离我有几尺远,后来,干脆绕到我的脚边。我临时给它起了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小狗”。我叫:“小狗。”它就朝我摇摇尾巴,好像很满意我这叫法。我们一路相伴着走,一人,一狗,阳光照着,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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