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我从愿望之迷梦中醒来时,欠看见她又变了。这一次,你们为什么没有看见呢?这里,那里,到处是模模糊糊的烟雾,从山腰中飞出。我曾看过沉雨的恶云,从山后奔出,但,那有这样徐缓,这样不断,这样的静静无言。我想到密柳遮到桥边,光明中不见日影,小屋里,只听见蝉鸣,佛经唪诵处,一把香炉,那样安安静静地回旋的烟啊,恰似这时的西山。我这时企望着另一世界,企望着这伤痛的世界,也都布满了浮烟,因为,我遥望那里,似一条藏龙,屈伏了多年,一旦想脱尽深愁,飞腾天外。这全山,都像云烟在飘摇。惟有那座塔啊,那座积满了忧怨的塔,却沉沉地动也不动。如果这云山飞走时,这塔会仍旧落在这里的!啊!天啊,这里积满了忧怨!
四
昏昏地已到了黄昏将近的时候了。什么事都觉得安闲不少。作工的,吸着一口兰花末,叹了一声。咳,本来人生原是一场做不醒的大梦!在浅蓝的天空中,看到浮的云变化分全,湖水中模糊地映着。远山处,一带薄薄的雾下,罩着浅淡的西山,西山后,又烘托着几片野云。这时节,是云是山,辨不分明,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一层的深浅。尽远处,天,云,山分不清楚。尽近处,是那座满储忧苦的宝塔,像死别在昏老的记忆中,分明的清楚!这一片,简直是一场场绮梦。失去的青春,失去的灵魂,失去的欢乐,只能在此一片片苍然的绮梦中追寻。啊,梦啊也怕不久,因为这沉沉的黑夜,将一切的梦境罩着。但,那座怕人的塔,却还能在昏黑中闪出它的白影。
五
就是这样悲伤的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这一清晨,松针似乎骤然绿了,湖水突地起了无数绉纹。一片紫色的晨装,饰着当日舞罢掩泣的歌女。狭眉处,闪着一副惺松的娇态,她是刚从好梦中被晨光惊醒,笑涡,自然可以窥看后边的苦容,像画眉的柔啼。这一片红紫,真是小女孩的赧颜,因为她昨日的偷泣,被我听见。那发的乌黑,那肌肤的柔白,那明眼的闪耀,那牙齿的玲珑,这一切,都把她心中的悲苦,暂时掩过。这一座积愁之塔,也就像她的一个绣枕,倚在她身下。你只能看见一切一切的眩耀,却看不见这座引人落泪的塔了。
六
这一晚,人静了,我从喧吵的城池,走归荒凉的墓道。骤如离了母怀的孤子,暗自凄啼。这路上,一列列鬼魅般的树枝,又见一只春天的小鸟。只有如雪的狂风,呜呜哀鸣。仿佛这四外尽是鬼魅,阻我的去路。我已然走得疲乏了,能憩一憩么?但这荒野,何处是藏身之处?我跌倒在一个桥边,垂头呜咽。但,当我仰头祈天时,骤见那远山如黑衣的寡妇,幻念着她的丈夫。她幻忆着从前她丈夫的红唇,紧紧压在她的黑发上,那时何等甜蜜!这时,正是落日衔在远山后,仿佛当日的恩情。但,转眼间,红日已竟消沉,只有那西山昏死在苍茫的黑夜里!
作者简介:焦菊隐(1905—1975),作家。著有散文诗集《夜哭》、《他乡》,小说集《重庆小夜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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