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也走了。
此间零零杂杂来了几位中年男子,他们好像刚刚酒足饭饱,步履匆匆,看见回音壁随口喊出几声:老张!老王!再来一杯!他们喊则喊矣,也未曾驻足,令一团杂乱的声音抛在那里,如同把一件物品扔进垃圾桶便侧身而去。
中年男人走后,来了一位带孩子的妇女。她手牵小小的女孩,用方言鼓励孩子向回音壁喊话。孩子犹犹豫豫,良久也未曾开口。妇女耐心地鼓励她,她甚至还启发式的自己带头喊了一声。小小的女孩开始喊了,她的声音很小,是一种难以分辨的方言,也无法听清回音。妇女也夹在孩子中间喊了几声,音量不足,回音壁含含糊糊。她们的心中好像有什么隐忧。就在她们要继续喊下去的时候,来了一大群中学生,他们手执冰激淋,嘈嘈杂杂,嬉嬉闹闹大声喊叫,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用变声调时期的沙哑嗓音大声朗诵:大江东去,浪淘尽——我从这些声音里面,找到的是一种群体的欢乐。他们喊罢推推搡搡,也不曾去认真聆听,好像这里他们经常来过,胡言乱语又高叫喊:天要下雨!下雨吧下雨吧刮风吧刮风吧——然而,我忽然听到与之绝然不同的声音。那是一种苍老低沉的声音,我有些分辨不清,举目望去,从 中学生的后面贴墙来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他的额上布满岁 月的刻痕,他甚至勾着腰,目光迷茫,他在中学生中间就像鲜花 簇拥的一棵枯老的树。我渐渐听清楚了,他喊的好像是“苏云”。苏——云!苏——云!他缓慢地贴墙往前走,脚底像踩着棉花,走一步,喊一声,尔后驻足聆听。他听的时间比喊的时间间隔要长,而且还要执著。苏云?这是谁?是她?一位女性?同龄人?孩子?熟人?伴侣?失却的恋人?一切都是一个谜,我不可能猜出他呼喊的人。但是,我能感受到,他是在喊一位他日夜思念却无法相会的人,这个人是在世上?还是已经亡故?
苏云!苏云!老者还在呼喊,中学生们嘻嘻地离去,回音壁前只剩下老者无限孤独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苏云!苏云!老者越喊越凝重,如同天上的乌云,浓黏得化解不开。为什么他要在此呼喊呢?他是想听到回音?然而回答的声音也是他自己的呀,回音壁仍然是给他一个“苏云”,未曾给他一个清晰的回答。声音很苍老,很悲凉,仿佛是那一面墙,布满时间的痕迹。我被这种呼喊挤压得喘不过气来,我隐约地感受到,这是一种真正的沧桑,无法复制,无法稀释,无法挽回的过去—一就凝结在这声音里。我的心头默然涌动一股热潮,这一声“苏云”里,一定有一个断肠的故事,一部读罢令人肝肠欲断的悲欢离合的长篇小说,一段刻骨铭心的人生历程吧?老者的声音渐渐地低哑了,他似乎在回音壁前喊完了他大半生的心声。这一刻我真想走上前去,请问他为什么如此的伤感,那个苏云是他的什么人?我没去,我想还是保留这份感觉吧,一个银发老人,怎不会有一段沧桑的历史呢?而这一段历史,又怎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呢?大约正是如此,他才要到回音壁前一声声呼喊吧,只有向着这一面墙倾述了呀。
老者也走了,留下空空的回音壁,我孤独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喻欣带着她的虎子来到我身边,她笑着鼓励她的虎子说:虎子,你去喊一喊吧。虎子跳跃着跑到回音壁前,高喊一声:虎子!我猛然回过神来,我有些失态,我是一个导游,怎么孤独地站在这里呢?或者说,不合时宜地到这里抒发历史幽情?但我终于是一声也没有喊,我只是体验到了一位银发老人站在空空的回音壁前追忆往昔的那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已然没有了,而是在行将走完人生历程之际回望一眼身后空旷的大道。
天终于是下雨了,冷丁落下的雨点逼迫着我们追随着人群仓促逃去。我想还是应该找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到这里来,喊上明明亮亮的几声,我总还是觉得前面的日子是明亮的,漂泊流离也罢,孤独苦痛也罢,那只是一种过程,我能够把它搁下。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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