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理又说:你有两个园地,一个是园艺,一个是文艺,其实也可算是一个园地吧,都要不断创作新品呀,要努力为人民多作贡献,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周瘦鹃沉浸在幸福中,随手摘下墨镜,眼角闪动着热泪。他不由想起,解放初期他隐居在苏州故园,思虑多端,迟迟不敢动笔。一天,来了一位客人,进了“爱莲堂”,帽子一脱,声音宏亮地通报道:“周瘦老在家吗?我叫陈毅!”陈毅同志当时是上海市市长,心直口快地责问周瘦鹃:为什么你不写文章?不是年龄问题,不是技巧问题,而时代问题!跟不上时代,这才是问题所在。真是快人快语。一语道破了刚刚解放时不少老知识分子观望不前的毛病。这话出之于诗人兼将军陈毅之口就更有分量了。
还有更难忘的一次,六二年在北京开会,也耳提面命地对他说过:“要写些新东西!”
是的,新的时代需要更多新的作品。
现在敬爱的周总理在他家里欢聚一堂,又向他提出了殷切的期望。他将如何在自己的园地里耕作,究竟能对人民作出多少贡献,这只有让作品的本身来答复。
总理的坐椅靠着厅堂左上角,旁边立着一座长钟。这座很大的落地长钟,钟面的玻璃光可鉴人。钟座形似玻璃长柜,看得见里面银亮的大钟摆庄严地摆。时间的脚步,今天移动得太快了。数十分钟的幸福时光,转瞬就过去了,留也留不住。
随后,总理回到屋外的庭园里。
灿烂的黄昏夕照下,周总理由园主人随身陪伴,穿过园中小径。园地不大,而花木繁多,其间山石错落,草坪起伏。紫荆架。牡丹台。芍药圃。荷花池。然后是石砌梅屋。梅开在百花之先,在群芳谱中位居第一。今年的梅花又开得早。斜干的单瓣白梅,半悬崖形的玉蝶梅,形态古怪的朱砂红梅,还有江梅、送春梅和铁骨红梅,以及形若“鹤舞”的盆景珍品绿萼老梅,争妍斗艳,纷纷预报早来的春信。贵宾们在香雪海中穿行,时时停下来驻足观赏,倾听园主人的介绍。
使人赞不绝口的是山水盆景。那是一盆盆缩小了的中国山水。艺术家胸有丘壑,腹有诗画,师法我国古代画家的大手笔,以古今名画为借鉴,朝夕揣摩,心领神会,遂使宋代范宽的《长江万里图》和元代倪云林的《江干望山图》等名画,具体而微再现在盆景里。
每一盆盆景如同捕捉了大自然永恒的一瞬间。大自然多么富饶!苔藓鳞皴的古梅,笔立摩天的银杏,嫩叶纷披的垂柳,绝壁悬崖的苍松,直伸不屈的老杉,都是盆景艺术作品最好材料。在许多独创的盆景里,其中有一盆是将四株古柏合栽成组,酷似苏州光福司徒庙里那四株千年古柏的缩影。观赏者疑是进入那个古庙,从盆景里也能使人感到千年古柏的清、奇、古、怪。
总理看得仔细,提了许多问题?频频点头赞许。人民喜欢这块小园地,这就说明它对人民是有贡献的。
终于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刻,周总理应主人之请,亲笔在贵宾纪念册留下题词:“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
这一家人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总理再一次到苏州旅行。总理,再来看看这个小小的园地吧!
是日,“爱莲堂”前的一株腊梅,花开甚盛,繁花压枝,香韵满园。
四
一九七八年岁末,冬天的一个上午。
多亏一位热情的苏州朋友带路,我才能在园林城中,找到这个小庭园。
园子在幽寂的小巷深处,长长的青石板道尽头。粉墙剥落,木门虚掩。推门而入,园地里空寂无人。荒芜,凋零,衰落。在冬日淡淡阳光下,一个被遗忘的旧日的花园,有如一个依稀的旧梦。
我站在门前,迟疑了很久很久,无端感到一个阵迷惘。
这就是当年游人如织的周家花园吗?
约定与周瘦鹃的夫人见面,不巧她又卧病在床。倘若不是有熟人引路,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园子曾经也有它绮丽的年华。
不知哪个深院里,琵琶?琮。若有若无的丝弦声,隔墙飘过来。是谁在试唱新曲?著名的苏州评弹,使人回肠荡气。曲调忽然转为激昂,清越飞扬,余音不绝如缕,倏忽间又消失在幽深的长巷外。
蓦地静息,四周愈显得寂寞。
半晌,屋内走出一个文静的苏州姑娘,连连表示歉意。这是园主人的女儿,随着她轻轻的步履,我在“爱莲堂”门前停留片刻。人去楼空,景物全非。厅堂被隔开来,住着几户人家。门上似乎还留着被撕碎的封条痕迹,象是一个残存的暴虐印记。
更多的伤痕在园子里。历史的沉重脚步也在这里跨过。暴风雨以后,百花凋残,荒草丛生。天虽已放睛,枯枝残叶上的雨点,依然往下面滴落。昔日的繁华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凄清的光景。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然而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长记得那香韵满园的冬日薄暮,一个多小时的幸福时光,周总理坐过的“爱莲堂”,总理走过的园中小径,总理同园主人的亲切交谈,这一切都历历在目。而岁月如流,当年周总理抱过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已是附近工厂里的一个女工。
可是,总理称为“周瘦老”的那个戴眼镜的老园丁,再也不可能从花树丛中探身出来迎接客人了。
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历史风暴,老人一开始并不介怀。听到一点风声,他也处之泰然。记得六三年四月间,朱德同志偕同康克清同志还一起在园子里漫步,在贵宾纪念册上题词留念。真的,叶剑英同志和同志等都到过他的园子。这花园虽小,历来对人民开放,老园丁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那一年酷热的夏天,园子里渐渐失去了和谐宁静。一批又一批不速之客气势汹汹地闯入他的园地。一张接一张打着叉叉地封条盖上他的屋子。经人劝说,老人颤巍巍地把他一生中创造的盆景精品,大约二三十盆,连夜搬到屋顶阁楼上,诉求安全,诉求庇护。他家里的人发现乐观的老人日趋沉默,以后又变得惊惶不安。
传闻张春桥在上海点了他的名。那个恶魔在一次会上狰狞地公开叫骂:“什么周瘦鹃这一类无聊家伙哪!专门弄个盆景啊,那还不是搞复辟!”哼,复辟!周瘦鹃心里是明白的,化名狄克的老牌国民党特务分子张春桥,对付他这样一个老头并不难;这支远远射过来的毒箭,更阴险的目的是对着周总理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
一天,又有几个暴徒窜上他的阁楼,夺去了他最后的精神宝藏。他用大半生时间苦心经营的园地,他全部的精神财富,遭到无情洗劫。一次毁灭性的抄家,一次致命的打击!在狂暴的侵袭中,藏在楼顶上那些最名贵的盆景被抢走了,有的当场被砸碎。从高楼上砸落下来的盆景,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老人痛不欲生。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周瘦鹃七十四岁,结束了他的垂暮之年。一个老知识分子,毕生在他自己的园地里劳动,临了就这样写完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有多少悲剧的结局,这也是其中一个。
一阵微风吹过。“爱莲堂”前那株腊梅,蓓蕾满枝。还是那棵老梅树。最初的梅花已经开放。高高的树干,带着一丛繁密的蜡黄色梅花,伸向园子的上空,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苍天诉说一个过去的故事。
1979年5月
《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作者何为,1922年生,浙江定海人。从30年代末发表散文至今创作不辍,已出版《第二次考试》、《织锦集》、《临窗集》、《小树与大地》、《闽居纪程》、《北海道之旅》、《何为散文选》等作品集。何为散文多取材于闽西革命斗争历史、渔民和知识分子生活,也写个人经历;作品有较多的叙事因素,擅于从普通生活的某些感触中记写人物,曲折而富有诗意地反映人物的心灵之美。构思精巧,文字质朴清丽。《第二次考试》典型地体现了何为散文的独特风格,写于新时期之初的《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同样堪称作者创作风格的代表。
何为在谈论《第二次考试》的创作时曾说:“不错,那篇短文中写的小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其蓝图的。然而它毕竟是有别于原来的那个故事——根据艺术创作的小小意图,有所取舍,加以概括和提炼。”(《〈第二次考试〉后记》)而《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所记写的有关我国现代著名小说家周瘦鹃的一个个“小故事”,依据的却全是生活提供的“蓝图”,从一个真实的侧面反映了主人公一生的曲折经历。作品体现了70年代末中国文学的一个共同的政治性主题——悼念、颂赞周总理,控诉、鞭挞“四人帮”,但又鲜明地反映了何为散文构思巧妙、着色新鲜的惯有特色。它只选择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艰难历程,且略写作为作家的周瘦鹃的文学创作活动而突出地表现他的园艺生涯;它采用强烈的对比——周总理对周瘦鹃园艺艺术的赞赏和热情激励与“四人帮”一伙将园艺家一生的创造毁于一旦的暴虐;60年代初灿烂、繁荣、游人如织的“周家花园”与70年代末荒芜、凄清、被人遗忘的一片荒土的对比,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情感倾向和对历史的沉思。
作者交错地使用叙述和描写,展示周瘦鹃园艺生活中的一个片断;从上海弄堂房子里的盆植自娱到姑苏故居园地上的惨淡经营和不尽探索;从迎接周总理的来访、游园到“文革”初期珍爱的园地被毁;从以园艺的辉煌自怡自乐到凄惨地结束一生,在时间的大跨度跳跃中完成了对主人公复杂人生的记写,实现了以园艺世界折射出主人公心灵世界的创作意图。
何为擅于用白描勾画人物——虽然,散文对人物刻划的要求不同于小说,但它同样应写出有一定个性特点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叙事散文。在《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中,作者对“戴墨镜的老园丁”“周瘦老”及来访者周总理、陈毅的描写是粗线条的,但精心地选择和运用细节,又活画出人物思想性格的某一特征,如周瘦鹃对园艺的执着,周总理的平易亲切,陈毅的率直坦诚等,充分地显示了作者写人记事的不凡功力。著名散文家菡子曾以《第二次考试》为例说过这样的话:“构思隽永,文字别致,仿佛是作者多年的精心之作,其实也许得之偶然,一挥而成的。可是只有作者原有的造诣——他洞穿一切的慧眼,他晶莹的思想,他运用自如的笔,才能使他在偶然的感触中,发挥自己的优点,留下深刻的文字。”(《赞一两千字的散文》)这对于《园林城中一个小庭园》显然也同样适用。
摘自: 《1949—1979年散文特写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