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些地方是我们的呀!昨天还是和我见过的这地方一样的呀!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和这里的一样自由,一样无忧无虑,一样任意地发露自己的生的机能,赌赛着各各的美艳的呀!一想起那些受难的土地,自己的家乡,脚印到过和没有到过的地方,一面为它们担忧,为它们痛苦,后悔平常役有留心它们,没有和它们周旋缱绻,给与应该给与的热爱,一面也就对这自由的天地.增加了无限的情感;正像懊悔冷漠了凋零了的故旧,就觉得残存的眷属都是可亲的一样。虽然明知失去的土地终会回来!
太阳渐渐升高了,长空显得更为明净,村路上的行人也更多了。农妇们从什么地方抬来几个担架,那上面大概是伤病的战士。向那水边的一个村子里走去;那村里有一个大祠堂,是我们的战地医院的所在。她们一面走,一面唱着什么歌;歌声传到我的耳边,已经很微弱,但是还仿佛听见了这样的词句:"拾伤兵,作茶饭,我们有的是血和汗……"两个女兵从那村子里出来,手挽着手,脚步和着脚步,大踏步地从那桥上走过。她们和那些农妇们打招呼,询问担架上的病人,接着也唱着什么歌走开了。她们也许是去治疗了被虱子或者别的什么小生物损伤了的皮肤,或者是去拿了金鸡纳霜片--疥疮和摆子是她们永久的友伴;不过也许是去慰问过什么病人,现在又要出席民运会议去了。
另外的村子里走出一队学兵。他们背着枪弹背包和杂囊,每个人都提着一个蒲团,一望而知,是到山上上课去的。同时,战士们也全副武装,整队地在路上走,不知是去上操还是去打野外。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锣鼓声,炮仗声,一大群老百姓在那几乎看不清楚的远处显现出来;走在头前的似乎还高举着旗帜之类的东西。他们也许是到部队里献旗去的。但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么早也没有什么大的集会;那么,一定是送壮丁入伍了。这里的壮丁,没有什么花名册,用不着抽签,更不需要绳子捆绑和军警的押解;仅仅因为我们的部队没有征发他们的财物,不少给做生意的人们的钱,没有调戏他们家里的媳妇和姑娘,而女兵们到他们家里去的时候,说话又那么和蔼。"我们不扩充部队呀,我们的名额都满了哇!"可是总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今天从那个村子,明天从那个村子,继续不断地送来。每回送来,又都像办什么喜事似地热闹。
三十几年,我都过的一种个人生活,不知是什么东西把我和别人隔绝着了。我不知道世界是什么,人类是什么,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它们也从来不曾感觉到我的存在。虽然每天在人海里浮沉,虽然也学会了把"社会","集体"这些字样挂在口边,其实只是一个荒岛上的鲁滨孙;并且似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并且连半个礼拜五也没有。
可是今天,我多么高兴呵,从那些农妇们,女兵们,学兵、战士、壮丁们那里,突然发见了我自己!我和他们在一块儿工作,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从他们身上,可以找到我的心和手的直接或间接的痕迹。我再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和世界,和人类是一起的:尤其是和这些为祖国争生存争自由的人们,抢救着祖国的每一块失去的土地的人们,创造新中国,新人类的人们是一起的!我多幸福哇,和他们一样,我也有肉、有血、有汗、有体力、有智慧;我把我献出来,而他们并不拒绝我,并不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看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上,生活在人们中间,虽然我是这么藐小,我的力量又这么微弱!
我站在悬崖边上,昂着头,挺着胸,手插在腰里,眼望着远方:朝日从远天用黄金的光箭装潢着我,用母亲似的手掌摸抚着我的头,我的脸,我的周身;白云在我头上飘过,苍鹰在我头上盘旋,草、木、流泉和小鸟在我的脚下。晨风拂着崖边的小树的柔枝,却吹不动我的军装和技在身上的棉大衣。我一时觉得我是如此的伟大,崇高;幻想我是一尊人类英雄的巨像,昂然地耸立云端,为万众所瞻仰。过去的我,却匍伏在我的面前,用口唇吻我的脚趾,感激的热泪滴在我的脚背上!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三日
摘自: 《历史的奥秘》,文献出版社一九四一年六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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