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那个)日头背西山,
庄户人就盼个好吃穿……
哦,一声悠悠的、粗犷的歌,从河畔下飞上来。花狗儿几声咬,窑畔上翻上来个背着一捆玉米青秆儿的壮汉。
壮汉老头,赤脚,赤黑脊,见我很惊奇。
“伯——”小燕扑上去了,狗儿也跳起了。
壮汉把青杆儿扔到驴窑里,从红布裹肚里摸出两颗如青桃儿似的木瓜,咧着胡子嘴,在小燕脸上亲一口,小燕就把木瓜夺走了。
“看你,像个没事人——同志来了,叫你早些回,磨豌豆,擀杂面,可等你老没影!”大娘嗔怒着,回窑收拾热饭了。
那壮汉赤脚蹲在青石板上吃荞面圪凸,吃得好香,又不住用布衫揩着光头上的汗。我说,“你唱的那曲儿也好听。”
“嘿嘿,”他扔下饭碗,又咂上烟锅,“还不是跟我娘学的嘛——她那时当过区妇联主任哩!”
“哎呀,天神神,你还不动弹,摘几个番瓜去!”
大娘冲断了他的话。
可是,壮汉仍然咂着烟,叹口气:“唉,那年月,白狗子来了,遭害咱,吃的掏空了没法过。红军来了,煮几颗枣儿,也就是一顿饭。”
借着大娘给驴儿喂青,我想细细打问大娘的身世,壮汉却说得很简单:“娘也苦,我小舅十四跟了红军,过黄河,攻城楼牺牲在河对面了。我爸领着‘独角队’(游击队),在河两岸山里打。后来,叫‘黑脑队’(反动民团),吊在枣树上活活剥了皮……我娘守着我,后来,又抚育了保育院一个妹子。娘就是打枣叶吃,也要保住这棵苗。尔格,妹子在青海部队医院,她惦念娘,就把燕燕留在娘身边。娘爱燕燕,惯得也不成样……”
壮汉不再说什么,只是咂着烟。一股小风吹动枣树飒飒地,漾起一股淡淡的枣林子青苦的气息,掀动我心海不静的涟漪……
娘从驴窑走出来,燕燕尽把剥出白白的木瓜豆儿向她手里塞,“丫丫,木瓜蛋儿,好水甜!”
“别学个贫嘴儿,大了,还不是飞走了!”
大娘笑戏着,嘴瘪瘪着,把燕燕搂紧了。
这一夜,大娘让我睡在她的窑炕上。这窑炕好宽大,一溜儿可以躺下十四五个人。大娘给我铺上细毛毡,暖上晒了的新花被。我好舒服地闻着一股土炕柴烟和酸菜的混合气息。我想着,这块土坑睡过多少人民的子弟呢?!我心窝热热的,我像躺在娘怀里。
夜深静。窑外的月光如霜如乳,镜儿河的蛙声时高时低,隔壁山窑的驴铃儿,叮铃铃,像摇着我的魂……
我睡了,又醒了。我听见“捣——捣”地钉锤儿响。我看见大娘背我坐在窑窗下,在一片青石板上砸豆儿。也许她怕弄醒我,便没有开灯,只借着窑窗外面透进来的一片清淡的月,那钉锤儿上也包着一片手绢儿。她在瓷盆捡一个泡涨的黄豆儿,便在石板上轻轻砸——哦,大娘又要为我做陕北特有的“豆钱钱”饭了。
我没有吭声,却再也睡不着——大娘砸一下,颤一下,头上抖着的白发丝扑下来,在霜白的月色中,如流泻的雪瀑……
镜儿河的蛙声已住了,村里的鸡儿却叫了,黄河像在我心上流淌,“嚯——嚯”的夜涛如刮风,遥远而亲近,仿佛那涤荡了历史尘埃的大流又冲激着我,摇着我的梦……
第二天,喝了“豆钱钱”,我也该走了。
慢慢地,穿过青枣林,淌过汩汩的镜儿河,攀上东山峁,我在那株孤孤的老杜梨树下站了很久。
“过路再来喀——”大娘在沟底里唤。
花狗儿又叫了。
我眼前模糊了,看不见大娘和燕燕的影儿,眼前只是一片青枣林,一坡一坡的黄土塬。
翻过山峁,我走了。背着两颗番瓜,一袋豆钱钱,沉沉的,心也沉沉的——陕北,有多少这样的高原窑洞,多少这样的清溪流水,有过多少这样的大娘和依依相送呢?!多少人民的子弟,在土窑里吃了,住了,又从窑洞走出来,踏上这细弯的山路——挂在高原这千山万壑间白线似的无名小路,走了,揣着温馨的梦,走了,再也没回来……
哦,黄河,稠油似的静静地流,已要脚下了。我要过河了,还能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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