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名家写景4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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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游桃花坪》丁玲(2/2)

    我们跟在他后边,在一些弯弯曲曲的窄得很不好走的堰塍上走着,泥田里有些人在打挖荸荠,我们又贪看周围的景致,又担心脚底下。温柔的风,暖融融的太阳,使我们忘却了时间和途程。杨新泉又在那里说起他的互助组。他说:

    "咱们去年全组的稻谷平均每亩都收到七百斤。我们是采用了盐水选种。今年我们打算种两季稻,每亩地怎样也能收一千斤。那样,我们整个国家要收多少呀,那数止字可没法算,那就真是为国家增产粮食啊!这对于农民自己也好呀!"

    他又答复别人的问话:"要搞合作社呢,区上答应了我们,这次县上召集我们开会,就是为了这事。我今年一定要搞起来,我要不带头那还象话,别人说要说话了,说我不要紧,是说呀!"

    有人又问他的田亩,又算他的收成,又问他卖了多少粮给合作社。他也是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去年收了不少。我们全家八口人有十七亩来田,没有旱地,我们收了八千斤谷子,还有一点别的杂粮。我还了一些账,把一千五百斤余粮卖给了合作社。"他说到这里又露出一丝笑容。他不大有发出声音的笑,却常常微微挂着一丝笑。我总觉得这年青人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的劲,坦率而不浮夸。

    走到离祠堂很近时,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很开朗的,穿着花洋布衫的年轻的妇女匆匆忙忙从祠堂里走出来,望了我们几眼赶快就跑进侧面的屋子去了。杨新泉也把我们朝侧屋里让,门口两个小女孩迎面跑出来,大的嚷着:"大哥哥!大哥哥!你替我买的笔呢?"小的带点难为情的样子自言自语的念道:"扇子糖,扇子糖。"

    这屋子虽是横屋,天井显得窄一点,可是房子还不错。我们一进去就到了他们的中间堂屋,在原来"天地国亲师"的纸条子上,贴了一张像,纸条子的旧印子还看得见。屋中间一张矮四方桌子,周围有几把小柳木椅子,杨新泉一个劲儿让大家坐。我们这群同去的人都不会客气,东张西望的,有人走进右手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在那里就嚷道:"杨新泉,这是你的新房吧。大家来看,这屋子好漂亮啊!"

    我跟着也走了进去,第一眼我看见了一个挂衣架,我把衣朝上边一挂,脑子里搜索着我的印象;这样的西式衣架我好象还是第一次在农村里看见。我也笑起来了,"哈哈,这是土改分的吧,你们这里的地主很洋气呢。"于是我又看见了一张红漆床,这红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了,我走上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杨新泉在床上挂了一幅八成新的帐子,崭崭的被单,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面。两个枕头档头绣的有些粗糙的花。这床虽说有些旧了,可是大部分的红漆还很鲜明,描金也没有脱落,雕花板也很细致,这不是一张最讲究的湖南八步大床,可也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这样的床同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妈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这样的床上的。我熟悉这些床的主人人,我更熟悉那些拿着抹布擦这个床的丫头们,她们常常用一块打湿了细长的布条在这些床在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里拉过来拉过去,她们不喜欢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的身份应应该是客人,却常常被丫头们把我当着知心的朋友。我现在回来了,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谁是我最亲爱的人?是杨新泉。他欢迎我,他怕我不来他家里把四十里湖说成二十里,他要煮粑粑给我吃,烧冬苋菜给我吃,炒腌菜给我吃。我也同样只愿意到他们家里来,我要看他过的日子,我要了解也的思想,我要帮助他,好象我们有过很长的很亲密的交情一样。我现在坐在他的床上,红漆床上,我是多么的激动。这床早就该是你们的。你的父亲做了一辈子长工,养不活全家,故你们母子挨打受骂,常常 乞讨,现在把这些床从那些人手里拿回来,给我们自己人睡,这是多么应该的。我又回想 到我在华北的时候,我走到一间小屋子去,那个土炕上蹲着一个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见我就更忍不住抱着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着她身旁的一床烂被,哼着说:"你看我怎么被补呀,我找不到落针的地方……"她现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多长时间的酸苦呀!……

    我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流眼泪的,我站了起来向杨新泉道:"你的妈呢,你的爹呢,他们两位老人在哪里,你领我们去看他。"

    我们在厨房里看见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刚才在门外看见的那个年青穿花衣裳的,是杨新泉去年秋天刚结婚的妻子。一个就是杨新泉的妈。他妻子腼腼腆腆的望着我们憨笑,灶火把她的脸照得更红,她的桃花围兜的口袋里插着国语课本。我们明了她为什么刚刚从小学跑出的原因了。她说她识字不多,但课本是第四册。她不是小学校学生,她是去旁听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揸杨新泉的妈,我想着她一生的艰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肤和枯干的手写上了她几十年的风霜,她的眼光虽说还显得很尖利,她的腰板虽说还显得很硬朗,不象风烛残年,是一个劳动妇女的形象,但总是一个老妇人了,我正想同她温存几句,表示我对她的同情。可是她却用审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问起我的年龄;当她知道了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妇说道:"你看,她显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马上又返过脸来笑着安慰我:"你们比我们操心,工作把你们累的,唉,全是我了我们啊!现在你来看我们来了,放心吧,我们过得好咧。"是的,她的话是对的。她很年青,她的精神是年青的。她一点也不需要同情,她还在安排力量建设更美满的生活,她有那样小的孩子,门口那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儿。几十年的挣扎没有消磨掉她的生命力。新的生活,和生活的远景给了她很大幸福和希望。她现在才有家,她要从头好好管理它,教育子女。她看不见,也没有理会她脸上的皱纹,和黄的稀疏的头发。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什么难受,我看见了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灵魂。我喜欢这样人,我赞美她的精力,我说她是个年青的妇女,我鼓励她读书,要她管些村子上的事。

    我们又到外边去玩,又去参观学校,这个小学校有五个教室,十来个班次,有五个教员,二百多学生。这个乡也同湖南其它乡一样,一共有三个小学校。看来学龄儿童失学的情形是极少有的了。我们去时,孩子们刚下课,看见这一群群的陌生人,便一堆堆的跟在后面,一串串的围上来,带着惊喜和诧异的眼光,摸着我的同伴的照像机纷纷问道:

    "你们是来跟我们打针的?""不是打针的?那你们是来帮助生产的?"

    "我知道,你们是来检查工作的!"

    杨新泉那个小妹妹也挤在我们一起来玩了,她扎了一根小歪辫子,向我们唱儿歌,那些多么熟悉的儿歌啊!这些歌我也唱过的,多少年了,现在我又听到。我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已,看见了我的童稚的时代,我也留过这样的头,扎个歪辫子,我也用过这样的声调讲话和唱儿歌,我好象我也曾这样憨气,和逗人喜欢。可是我在她身上却看见了新的命运,她不会象我小时的那样生活,她不会走我走过的路,她会很幸福的走着她这一代的平坦的有造就的大路,我看见她的金黄色的未来!我紧紧地抱着她,亲她,我要她叫我妈妈,我们亲密地照了一个像。

    我的同伴们又把杨新泉的一些奖状从抽屉里翻出来了。原来他曾参加过荆江分洪的工程,他在那里当中队指导员,当过两次劳动模范。工作开始的时候,他的劳动力是编在乙等的,我们从他的个子看来觉得只能是乙等。可是他在乙等却做甲等的工作。他的队在他的领导下也总是最先完成任务。他讲他的领导经验时也很简单:"我相信,我的一切是中国人民翻了身才有的,我要替人民做事。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最好。"从荆江回来他就参加了党。

    我们吃了一顿非常好的饭,没有鸡,(他们要杀的,我们怎样也不准他杀。)没有肉,(这里买不到)只有一条腊鱼;可是那腌菜,那豆腐乳,那青菜是那么的带着家乡的风味;特别是粑粑,我还是觉得那是最好吃的。

    饭后我们又和他谈了一些关于合作社的问题,已经四点钟了,他还要去乡政府开会,我们计算路程,也该回去了。他怎么样也要送我们到河边。我们便又一道走了回来,这时太阳照在那边山上,显得清楚多了,也觉得更近了一些,我们看见一团团的、云彩一样白色的东西浮在山上。那是什么呢?杨新泉说:"那里么,那是李花呀!你们再仔细看看,那白色的里面就夹着红色的云,那就是桃花呀!以前我们这里真多,真不枉叫桃花坪。不过我们这里桃花好看,桃子不好,尽是小毛桃,就都砍了,改种了田,只有那山和靠山边的地方还留得不少。现在你们看见桃花了吧。"

    我们只在这里呆了几个钟头,却有无限的留恋,我们除了勉励这年青人还有什么话说呢?杨新泉也殷殷的叮嘱我们,希望我们再来。他说:"丁同志!别人已经告诉我你是谁了,你好容易才回到几十年也没回来过的家乡,我从心里欢迎你来我家里,看看我们的生活,我怕你不来,就隐瞒了路程,欺骗了你。我还希望你不走呢,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吧,帮助我们桃花坪建设社会主义吧。"

    我们终于走了。这青年在坡上立了一会,一转身很快就不见了。他是很忙的,需要他做的事可多呢。他能做的。他是新的人!我虽说走了,不能留在桃花坪,可是我会帮助他的,我一定会帮助他的。

    太阳在向西方落去,我也落在沉思中,傍晚的湖面显得更宽阔,慢慢月亮出来了,多么字根表的湖呵!四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渔船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红灯,船老板一个劲的划着。我轻轻的问他:"你急什么呢?"我是很舍不得这湖呵,很舍不得这一天要过去,很希望他能帮助我多留一会儿,留住这多么醉人的时间!

    船老板也轻轻的答应我:"我还要赶到城里去看戏呢,昨天我没有买到票,今天已经有人替我买了,是好戏,秦香莲呢。我们很难得看戏,错过了很可惜。我们还是赶路吧,我看你们也是很累了。"

    这样,我们就帮助他荡桨,我们很快就到了堤边。我们并不累,我们很兴奋,我们明天有很多的事,新的印象又要压过来,但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这里不只是有了湖南秀丽的山水,不只是有了媚的春光,不只是因为看见了明朗热情的人,而且因为一切都是新的呵!一切都使我充满了欣喜,充满了希望,使我不得不引起许多感情。世界就是这样变了,谱得这样好!虽说我们还能找出一些旧的踪影来,可是那是多么的无力;我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就在这样的新的人物之中,获得了多少的愉快,和增加了多少力量啊!我怎能不把这一次的游玩记下来呢,那怕它只能记下我的感情的很小的一部分。桃花坪,桃花坪呀,我是带着无比的怀恋和感谢的激情来写到你,并且拿写你来安慰我现在的不能平静的心情。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

    作者简介:丁玲,现代著名女作家。原名蒋冰之,曾用笔名彬芷,丛喧等。1904年生于湖南临澧,长于常德。1921年到上海进陈独秀、李达等人创办的平民子校。1922年在上海大学中文系学习,读了一年左右便到北京。1927年发表处女作《梦珂》。1928年与沈从文、胡也频等人组织了"红黑社",出版《红黑》半月刊。1931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杂志。1932年加入中国。1933年任左联党组书记,同年被反动派逮捕,关押在南京,由于党的帮助,于1936年逃离南京到达陕北,曾任中央红军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1940年任陕甘宁边区文学杂志《长城》。1946年至1948年到华北农村,参加了几次土改。1948年底去匈牙利参加世界民主妇女联合会代表大会,被选为该会执行委员。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宣传部文艺处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艺报》、《人民文学》主编,并主持中央文学研究所。她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夜会》、《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我在霞村的的时候》;中篇小说《水》;长篇小说《韦护》;自传体小说《母亲》;剧本《重逢》;散文集《陕北风光》;杂文、散文集《跨到新时代来》、《延安集》,游记《欧行散记》,杂文集《到群众中去落户》。她的最著名的作品是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曾荣获斯大林奖金二等奖,被译成十余种外文。

    摘自: 《当代女作家作品选》(一),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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