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得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泪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奥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两小时里经历了一世纪。感谢上帝陈福于我不幸的母亲!
把母亲安顿在她的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着。
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瀑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国和狮子林排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我的心情有些寥落。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泣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把眼泪,一声同情的感喟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净。我不能想象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一切……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色的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婆的柳影显得幽深而且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来没有的光辉。
“暧,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她约我秋天再来,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时代起了激变。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的寂寞地活着。而她的早已无家的母多,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人生的过于冷酷吗?战士的心里也许只有搏斗.我却时时想起我的不幸的母亲,和这战争中一切母亲的悲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的从信里打听消息。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劫。您的唯一的旧侣,我不敢想象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旅行,因为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要轻些?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眠在祖茔所在的乡土,她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厄运,像她的旧侣一样,风前的残烛再使她作异乡的飘泊?
一九三九,一
摘自: 《阿明》,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一年九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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