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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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新郎与新娘(2/2)
    卡希绍丽住在公公家里。这样,我在梵语教师家里出出进进,就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教师的妻子虽然早几年就去世了,但教师并不感到寂寞,因为他膝下儿孙满堂。所有这些孩子,并不都是嫡亲的,其中有两个是他亡兄的。老头子与孩子们在一起,使自己的晚年生活丰富多采。女孩子们围着他欢声笑语,仿佛是奔腾的山溪,翻滚的浪花。

    我笑嘻嘻地说道:

    “教师先生,日子过得怎么样?”

    “先生,”他说,“你们读的英文书上讲,土星周围有圆光环。瞧,这些孩子就是我的光环啊!”

    这一虽不富裕的家庭的情景,忽然使我感到我太孤单了!我明白,我已被身上的重荷压得筋疲力尽。教师先生察觉不到自己年华的流逝,但我对自己韶华的逝去却深有感触。这里,我是指我抛开了周围的一切走过来了。我觉得四周一片模糊,虚无缥渺。这种空虚是不能用金钱和荣誉来弥补的。我未能从世俗生活中得到乐趣,只知道积累财富,而且经常忘记了财富的意义。

    经过对教师先生家庭的调查和了解,我觉得自己白天枯燥无味,夜晚寂寞空虚。教师先生当然会以为我比他幸福得多。可是,对于这样的话,我只能理解为对我的讥笑。在这物质世界转了一下之后,我发现了一个空前幸福的世界。如果我们不能为自己创造这样一个幸福世界,那么我们就会像神话传说中的陀哩商古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空中。教师先生有这样一个幸福世界,而我则没有。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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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陀哩商古:印度古代神话中人格化了的一星座。

    我坐在安乐椅上,两脚翘起,抽着烟,沉思起来。男人一生的四个阶段,各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女神:童年时期是母亲,青年时期是妻子,壮年时期是女儿或儿媳,老年时期是孙女或孙媳。就这样,只有通过女性的抚慰,男人才能获得美满的生活。

    在沙沙作响的娑罗树林,这样一种观念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展望了一下自己的风烛残年,将是非常穷极无聊的。这样一想,我的心中不免滴血。为了攫取利润,我陷入了死胡同。我这张脸该放到哪里去!我再也不能迟疑不决了!

    不久前,我已满40岁了。通向50岁的道路将消耗掉我青春的最后活力。我将成为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现在不要再谈口袋里的钱财,该好好考虑考虑生活问题了。然而,流逝的年华一去不返。不过,弥补损失的时间还是有的,虽不很充足!

    有一回,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我需要离开这里,到西部一个城市去。那里的比绍波蒂先生是位富有的孟加拉商人。我有业务方面的事情要与他洽谈。他这个人相当机敏,与他谈妥一笔交易是需要许多时间的。有一天,我都感到厌烦了,心中暗想“与他是难以成交的”。我甚至已吩咐仆人,要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开路。

    傍晚时分,比绍波蒂来到我身边,说道:

    “您的交游一定是非常广泛的。要是您愿意关照,一个寡妇就能得救了。”

    事情是这样的:

    南达克里希那先生,原先住在别里利,曾是一所孟加拉语英语学校的校长。他工作得十分出色。大家都很惊奇:这位地位优越、学识渊博的人,为什么要离开故土,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从事收入菲薄的工作?在孟加拉,他原来不仅仅因所教的学生升学率高而名声卓著,而且还是个大好人,他对一切慈善事业总是伸出援助之手。

    后来人们发现,他的妻子虽然长得妩媚多姿,却出身卑微。她出自于这样一类低下的种姓,人们认为,甚至连这个种姓的姑娘碰过的水,都会变得不能饮用并失掉水的一切内在优点。当周围的人对南达克里希那表示不满时,他声称:是的,她出身的种姓是很低微的,但毕竟是他的妻子。

    问题接踵而来——怎么会缔结这样的姻缘呢?某人给南达克里希那提出类似问题时,他回答说:

    “您已经两次结婚了。每次都是要事先向毗湿奴神①再三祷告。可是两次都毫无幸福可言。今后您还会如此不幸。我可没有向毗湿奴神祷告过。但深明事理者明白,我的婚姻与您的相比则更为合法。每一天,每一分钟,无不验证这种合法性。这就够了,再也没有必要与您多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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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毗湿奴神是印度三尊大神之一,司守护,亦称守护之神。

    听到南达克里希那这一番话的人,是不会高兴的。为此,南达克里希那先生得罪了不少人。这样,他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别里利,来到现在居住的城市,出任律师。

    南达克里希那为人刚直不阿。即使饿死,他也不会违心去为贪官污吏辩护。起先,这给他带来了许多不便,但最后却使他获益匪浅,因为他的上司对他都极为信任。他建了一座房子住了下来,而且略有节余。

    可是,就在这时候,全国出现了饥馑。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有一次,他就承担处理救济灾民的官员巧取豪夺、明偷暗抢的问题,对当地长官发表议论。长官对他说:

    “现在到哪里去找正直可靠的人呢?”

    “如果您信得过我,我可以承担此事的部分责任。”他回答说。

    南达克里希那挑起了重担,日夜操劳。一天中午,他倒在田野里一棵树下,医生诊断,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以身殉职。

    到此为止的故事情节,以前我就听说过了。有一回,在我们俱乐部有人提到这事,我情绪激昂地说道:

    “像南达克里希那这样的人,对尘世无所他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既没有扬名四海,也没有存钱百万。然而,正是他们这些天神的伴友,使社会风气日胜一日……”

    我刚说到这里,就像满载货物的船突然搁浅一样,停住了话头,闭上了嘴巴。因为我发现,我们之中有位名气很大的富翁边看报纸边用犀利的目光从眼镜框上面凝视着我,说:

    “说得好,说得好!”

    这些就不罗嗦了。我听说,南达克里希那的遗孀和她那唯一的女儿就住在这个地方。她的女儿,因为是在灯节之夜出生的,所以取名迪巴莉①。寡妇在社会上是毫无地位的。她不得不全靠自己一个人教女儿读书识字,把她抚育成人。如今女儿已经25岁了。母亲身体羸弱多病,年岁也不小了,说不定哪天一命呜呼。因此姑娘寸步不离。比绍波蒂再三请求我,说:

    “如果您能为这姑娘找个郎君,那将是完成了一件善举。”

    --------

    ①迪巴莉,意为“灯节”。

    比绍波蒂先生平常干事比较毛糙,小气而且自私。我对他本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可是这次他对孤苦零丁的寡妇女儿这样费心尽力,确实使我刮目相看,为之感动。我想,这就像古时候,将死的植物把身上的种籽抖落下来埋在地里、随后长出幼苗来一样,看来,人的善良的本性并没有完全泯灭。

    我对比绍波蒂说:

    “我这里可以找到新郎,不会有什么困难。只要你们同意,现在就可以确定日期。”

    “可是……他还没有见过姑娘啊!”

    “不要紧的。”

    “要是新郎想要嫁妆,姑娘家可出不起呀?即使她母亲过世了,也只能得到一座房子和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新郎自己钱财万贯,根本就不指望什么嫁妆之类的。”

    “您可以介绍一下新郎的名字吗?”

    “我现在不想告诉您,因为预先知道新郎的情况,这桩婚事就可能告吹。”

    “总得把新郎的情形告诉姑娘的母亲呀!”

    “请告诉姑娘的母亲,就说新郎像其他普通的人一样,既有缺点也有长处。缺点还不至于多得使人忧虑;长处也并不是多得使人惊喜。据我所知,姑娘的父母亲,凡是认识他的,无不对他垂青厚爱。至于姑娘本人的内心想法,那就无从知晓了。”

    在这件事情上,比绍波蒂对我非常感激,我对他也更加尊敬。对我们之间原来一笔未成交的生意,我鼓起勇气,即使受些经济上的损失,也打算签订合同。他走的时候说:

    “请对新郎说吧,虽然其他情况不怎么样,可这样品行端正容貌出众的姑娘是再也找不到的了。”

    要是你把一个被社会抛弃、被人看不起的姑娘放在心坎上,难道她还会吝惜力量不对你感激涕零吗!相反,如果姑娘条件优越,很多,那么,她的要求就会无休无止。当然,迪巴莉这姑娘是盏泥灯,因此,放在像我家这样的土屋的一角,是不会感到什么耻辱的。

    傍晚时分,已经点灯。我正在看英文报纸。这时候,仆人告诉我,来了一个姑娘,想要见见我。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我陷入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之中。我还没来得及想出良策之前,姑娘已进屋了,并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外人也许谁都不信,但我的的确确是个腼腆的人。我没敢看姑娘的脸蛋,也没有对她说什么话。倒是姑娘先开口:

    “我叫迪巴莉。”

    声音非常甜润。我鼓起勇气朝她看了一眼。这是一张充满智慧和柔情的脸。她的头上没有罩面纱,身着素雅的本地衣裳,但式样却很时髦的。

    我正在考虑如何与她交谈的时候,她开口说道:

    “请您不要再为我的婚事操心费力了。”

    不管如何设想都是可以的。但是,从迪巴莉口里听到这种反对意见,却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当时想,大概是由于提议结婚,她太兴奋和感激了。

    我问道:

    “你是不是因为不知道新郎是谁而拒绝结婚呢?”

    “不是的。不管新郎是谁,我都不会答应的。”

    我与思想打交道的经验,远比与物质打交道的经验要少得多。特别是对女人的心理活动,我更是一窍不通;这比学孟加拉文书写方法还要困难。然而,我感到姑娘这些话的意思难以琢磨,似乎言意未尽。于是,我说:

    “我为你选择的新郎是不应受到这种轻视的。”

    “我没有轻视他,我只是不愿结婚罢了。”迪巴莉说。

    “那个人是由衷地钦佩你的。”

    “即使这样也不行!请您别劝我结婚了。”

    “好的,我不说了。不过,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事吗?”

    “要是您能给我在什么女子学校安排一个教书的工作,使我离开这里,到加尔各答去,那我就对您感激不尽了。”

    “工作是有的,我能给你安排。”

    这并非实话,我对女子学校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我开办一所女子学校不是也很好吗!

    迪巴莉说:

    “请您到我们家里去一趟,把这件事对我母亲说说,行吗?”

    “明天早上我一定去!”我回答说。

    迪巴莉走了。我扔下报纸,来到凉台,坐在椅子上,仰望群星,问道:

    “千千万万遥远的星座啊,人们生活中各种命运之线和姻缘之线,都是你们悄然无声地织成的吗?”

    就在这时候,比绍波蒂的第二个儿子斯里波蒂,没有预先通知就突然来到我的凉台上。他和我进行了一场谈话,内容是这样的:

    斯里波蒂希望与迪巴莉结婚。他甚至准备为此而被社会抛弃。但他父亲声称:如果他干这样的蠢事,就把他赶出家门。迪巴莉说,谁也不值得为了她而遭受不幸、鄙视,甚至被抛弃;况且,斯里波蒂从小就在富裕家庭环境中娇生惯养,他一旦被社会遗弃,变得无依无靠时,是忍受不了穷困的折磨的。他们为此各执一词,相持不下,就在这种时刻,我搀和到他们中来,而且还提出了一个新郎,使问题变得更趋复杂。斯里波蒂就是为了这事到我这里来的,他要我退出这场游戏,就像从脚本里删去多余的角色那样,退出去。

    我对斯里波蒂说:

    “这场戏我既参加了就不想半途而废。何况我一退出来,岂不是无异于砍断了这个结头吗!”

    结婚的日期未作变更,只是换了新郎。比绍波蒂的请求我照办了,不过,他并不因此而高兴。迪巴莉的要求我未能满足,但我心中暗想,她倒是满意的。

    能不能为迪巴莉在女子学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不知道。然而,我家里女儿的位置却是空着的,可由她来填补。我在斯里波蒂面前证明了我的意见:我并不是那种可有可无或一无所取之辈,而是能够发挥作用的。他的家庭之烛,在我加尔各答住所里点燃了。

    我原来以为,我没有及时结婚而留下的空白,只有迟到的晚婚才能弥补。可是,我现在看到,只要上苍高兴,也可以超越一两个阶段呢。如今,我已经55岁了,家里孙女满堂,而且还有一个孙子。当然,我与比绍波蒂先生已经断绝了业务联系,因为他不喜欢我所推荐的新郎。

    (1917年12月)

    黄志坤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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