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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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陌生女人(2/2)

    “您大概在开玩笑!我可丝毫没有开玩笑的兴致。”

    舅舅震惊得两眼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桑布纳特说:“我不能把女儿交给那种认为我会克扣女儿首饰的人家。”

    他没有要我再讲什么话,情况已经表明,我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啊!

    以后发生的事,我不想讲了。灯笼砸得稀巴烂,家具捣得底朝天。迎亲的队伍浩劫一通后就走了。

    回家的时候,乐曲之声消失了,灯笼之光不见了。天空中的星星昏暗地眨着眼睛。

    三

    我们全家都气得火冒三丈。姑娘的父亲太高傲了,简直狂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大家都说:“等着瞧吧!他的女儿再也嫁不出去了!”

    可是,对于根本不担心女儿嫁不嫁得出去的桑布纳特来说,这样的诅咒又算得了什么惩罚呢!

    我大概是全孟加拉唯一的一个被姑娘的父亲从婚礼上赶回家的新郎。天神啊!你为什么偏偏在灯火辉煌,乐声四起的豪华婚礼上,给我这样一个品德高尚的新郎,留下如此巨大的耻辱呢?迎亲的人们当时拍着额头说:“婚礼没举行,倒骗我们吃了一餐饭。真遗憾,不能在那里回报他一顿。”

    “我要去告发他撕毁婚约,侮辱人格。”舅舅愤恨地说,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一些好心的朋友劝他放弃这种打算,不然,事情会闹得更大,贻笑全国。

    不用说,我更是愤懑已极。我真希望命运倒转,让桑布纳特拜倒在我的脚下。即使这样,我也不会饶恕他。

    然而,当愤懑的黑色潮流袭击我的心灵时,还有另一股并非黑色的潮流冲击着我。我的整个心灵被那陌生姑娘带走了。即使现在,我也拖不回来它。当时我俩只有一墙之隔。她的额头上点着檀香痣么?身着鲜红的纱丽么?面带腼腆的红晕么?内心在想什么?这一切我都说不上来。我那幻梦中的魔藤,盛开着春天的各种花朵,它们勾着头,仿佛在向我致意。微风拂来,我闻到了它们的芬芳,听到了叶蔓的沙沙响声。啊,只相差一步呀!但现在,这一步之差,竟成了鸿沟,无法弥补的鸿沟。

    这些天来,每天晚上,我都到比努家去,询问有关姑娘的情况。他言语不多,但每一句话,就像火星一样在我心中引燃了无名烈焰。我从他那里了解到,姑娘长得出奇地俊美。可惜的是,我既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看过她的照片。她的一切,都在我模糊的想像之中。她不会走出来,我也不能把她从自己心目中抹掉。我的心像幽灵一样,在婚礼那天的墙外叹息、徘徊。

    从霍里什那里听说,曾给过姑娘一张我的照片。很可能她还满意,因为没有不满意的理由啊!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她把我的照片收藏在一个什么盒子里;在阒无一人的中午,她独自关着门,拿出那照片俯身细看,把它贴近面颊,蓬松的头发散落下来;突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她大概急急忙忙把照片藏在香气扑鼻的纱丽的一角。

    岁月流逝,一年过去了。舅舅出于羞耻,根本不提我的婚事。母亲则另有打算:她想等人们忘记我所受的屈辱后,再给我娶亲。

    我打听那姑娘是不是已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听说她发誓不再嫁人,我真是欢喜若狂。我陷入了幻想之中:仿佛看到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整天连头发也忘了梳。她爸爸看到女儿日益消瘦的面容,心中自问:“我女儿为什么变成这样呢?”一天,他突然走进房间,看到女儿两眼充满泪珠,便问道:“女儿呀,你到底怎么啦?告诉我!”姑娘急忙揩干眼泪,回答说:“啊,爸爸!我没有什么事。”她是独生女,当然是桑布纳特的掌上明珠。看到女儿像久旱不雨的蓓蕾,日渐枯萎,父亲的心再也忍不住了。他抛弃了狂妄自大,走进了我的家门。后来呢?后来,我心中翻滚的那股黑流像一条毒蛇似地暗示我:“好啊!让他再举行一次婚礼,张灯结彩,邀请国内外的客人。然后,你却把新郎的桂冠踩在脚下,带着你的随从离开举行婚礼的地方,扬长而去!”但心中另一股泪水般的潮流变成了一只洁白无瑕的天鹅,哀求道:“放我飞去吧!就像我曾飞到达摩衍蒂①那里一样,我一定把这幸福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你那因离别而忧愁的意中人。”后来呢?后来,痛苦的黑夜消失了,下着带来生机的细雨,蔫萎的花朵露出笑脸。所有一切,整个世界,都留在墙外,只有一个人进入了房内。后来呢?后来,我的幻梦猝然而止。

    --------

    ①达摩衍蒂: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公主,因天鹅传书,与另一国王互表衷情,终成眷属。

    四

    故事并没有结束。现在,我再把后一部分接着写下去。

    由于舅舅不想离开加尔各答,越过哈布拉桥,陪伴母亲朝圣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在火车上睡着了。火车轰隆轰隆的响声,在我脑海里变成了朦胧梦境中的铃声。忽然,我在一个小站上醒来了。外面明暗交错,树影斑驳,仿佛仍在梦中。除了天上的星星是老相识外,其他一切都很陌生,模糊不清。在车站上,几盏昏暗的路灯下,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全非,更加广阔无垠了。母亲在火车上睡得正酣。灯下是墨绿色的窗帘。箱子等一切物品,如同梦入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摆设,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都变了形,挪了位。

    就在这样的时刻,在这奇特世界上的一个奇特夜晚,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快来吧!这节车厢里有位置。”

    这温柔的说话声,宛如优美的歌声。只有在这样困难的时间和地点,突然听到孟加拉姑娘讲的孟加拉语,才能完全理解这种语言的甜蜜。我所听到的姑娘的嗓音,决非一般的声音,而是一种特殊的嗓音,我再也听不到的嗓音。

    人的嗓音总是十分真实的。不管人的外貌是美是丑,其嗓音总是发自心灵,无法形容。我想,真是若闻其声,如见其人。我急忙打开车窗,探身张望,但什么也没有看到。站台上一片漆黑。值班员晃动信号灯,火车开动了。我仍坐在窗旁。眼前虽无任何人影,但我心中却出现了一个感人肺腑的形象,它就像那星辰闪烁的夜空,笼罩一切,而又可望而不可及。啊,陌生女人的嗓音,你瞬息间就占住了我的心!你真是奇迹,像朵花儿在小小心田开放,即使狂风暴雨,也冲涮不掉你一片花瓣,玷污不了你的圣洁。

    车厢发出了丁零咣啷的响声。我仿佛听到了一首歌曲,它的副歌就是“车厢里有位置”。有什么?什么位置?人们素不相识,谁能找到位置,或许这互不相识是种迷雾或幻影,一旦透过它们,就永远相识了吗?啊,甜蜜的嗓音,难道你那感人肺腑的形象,我就永远认识不了吗?“有位置”,这是你的召唤,片刻也不迟缓!

    整夜我都没有睡好。几乎每到一站,我都向外张望,生怕那陌生女人未见面就下了车。

    第二天清晨,到了一个大站,我们该转车了。我曾希望,我们要坐的头等车厢可别太拥挤。下车后,看到站台上有一队勤务兵携带家具什物在等车,显然是一位显赫的将军要外出旅行。过了两三分钟后,火车进站了。一看就明白,我应放弃坐头等车厢的打算。我领着母亲到底上什么车厢呢?这真是个使我为难的问题。各节车厢都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从一节车厢看到另一节车厢。这时,在一个二等车厢里,有一位姑娘对我母亲说:“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吧!这里有位置。”

    我甚感震惊,这就是那奇妙甜蜜的嗓音,这就是那“有位置”的副歌。我毫不犹豫地领着母亲上了车,几乎连行李都没有来得及拿上来。人世间大概再也没有比我还没能耐的人了。那位陌生姑娘急忙从苦力手中接过我们的行李,拖上了已经开动的火车。我的一架照相机丢在站上,也顾不得了。

    后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心中保留着一幅完美无缺的幸福图画。从哪里开始讲起,又从哪里结束呢?我不打算逐字逐句的讲述。

    这次总算见到了那位以嗓音打动了我的陌生女人。我朝母亲那边望去,见她还未闭眼休息。姑娘大约是十六七岁;天性活泼,无拘无束;体态轻盈,满面生辉;真是无比的美丽而又潇洒大方。

    我所见到的大致就是这样,我不能讲得更详细。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之类,我就说不上来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她的衣着和首饰并不惹人注目。她与四周的人相比真是太突出了,宛如一朵洁白素雅的晚香玉在枝头开放,使周围的枝叶黯然失色。她与两三个小姑娘在一起。她们的欢声笑语频频传来,在耳际回响。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并未认真阅读,而是倾听着她们那边传来的声音。传到耳中的都是一些儿童故事。也真奇怪,她与这些小姑娘在一起,丝毫也显不出年龄的差别。轻松愉快和欢乐的笑声,仿佛使她也变成了小孩。她携带了几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籍。孩子们缠着她,要她讲一个特别好听的故事。从孩子们那种执拗的神态可知,这个故事她们已听过许多遍了。她那甜蜜的嗓音,恰似金质的魔杖,使字字句句都值千金。那陌生姑娘倾注全身精力,以自己的动作和言语,启迪幼小的心灵。因此,孩子们聆听她讲故事,仿佛那不是故事,而是听她内心的倾诉;仿佛有一股生命的清泉,流经她们的心田。她那熠熠闪光的生命,也使我那天的生命之光,倍加灿烂。我心中暗想,这位姑娘,真像包围我的太空——永不疲劳,无边无际。

    在一个车站上,陌生姑娘从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炒豆子。她完全像个小孩,与那几个小姑娘,一面叽叽喳喳谈笑风生,一面又旁若无人地吃着豆子。我的秉性太胆怯拘谨了,为什么不去向那姑娘要点豆子吃呢?为什么我不伸手去满足自己的渴求呢?嗳,真遗憾!

    我母亲处于喜爱与反感的矛盾之中。车厢里有我这样的男人,然而,那姑娘却毫无顾忌地吃得津津有味。这些,自然使我母亲反感。不过,虽然显得有点粗野,但毕竟不是过失。母亲心想这姑娘已不小了,可缺乏点教养。母亲不愿随便与人交谈。她习惯于与别人离得远远的。她很想结识这位姑娘,但又摆脱不了习惯的约束。

    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了下来。那位将军的一队随从要上车。然而车厢里已没有位置了。他们在我们车厢前面转来转去。母亲吓得呆然不动,我也顿时局促不安。

    火车开动前几分钟,一个当地的值班员拿着两张写着名字的条子贴在我们位置前面,对我说:“已有两位先生预约了这两个位置,请你搬到别的车厢去。”

    我急忙站了起来,那位陌生姑娘用印地语说:“不行,我们不离开。”

    值班员生气地说:“必须离开!”

    他对激动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下车叫英国站长去了。站长对我说:“很遗憾,但……”

    我一听就知道非搬不可了,连忙找苦力。陌生姑娘站了起来,两眼怒火直冒,愤愤地对我说:“您别走,请坐下吧!”

    然后她站在门口用英语对站长说:“这完全是谎言,车厢的位置根本就没有预约!”

    说着说着,她把写着名字的纸条撕下来,扔到站台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军服,带着勤务兵的先生来到门口站住了,起先,他向勤务兵打了个手势,要他把行李搬上车。当他看到姑娘愤怒的脸色,听到她不满的话语后,沉思片刻,把站长叫到一边去了。他们嘀咕些什么,那我就无从知晓了。火车晚点了,加了一节车厢才开的。姑娘和她的小伙伴,又开始吃起炒豆来了。而我则感到羞愧,把脸转向窗外,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

    车到坎普尔停了下来。那姑娘收拾物品。车厢里走进来一个讲印地语的仆人接她们下车。

    母亲再也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科莱妮。”姑娘回答说。

    我和母亲听到“科莱妮”三个字都惊呆了。

    “你的父亲是……”

    “他是本地的医生,叫桑布纳特·森。”

    后来,大家都下车了。

    尾  声

    后来,我违抗舅舅的禁令,不顾母亲的安排,来到了坎普尔,与科莱妮父亲见了面。我双手合十,低垂着头。桑布纳特非常感动,但科莱妮却说:“我再也不结婚了。”

    “为什么?”我问道。

    “母亲的命令。”她说。

    真倒霉!难道她也有什么舅舅不成?

    事后我才明白,她所说的母亲就是祖国。自从婚礼告吹之后,科莱妮就发誓要献身妇女的教育事业。

    然而,我并没有绝望。她那嗓音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荡,宛如上苍在召唤。我走出了家庭,接触到外部世界。那天黑夜里听到的“有位置”的声音,成了我生命之歌的副歌。当时,我是23岁,现在已经27岁了。即使今天,我也没有失掉希望,而是离开了舅舅。由于我是独生子,母亲是不能离开我的。

    你们可能会想,我仍希望与她结婚?不,再也不结婚了。我心中只有那天夜里陌生而甜蜜的嗓音——“有位置”。当然有位置,否则我到何处去?春去秋来,我一直住在这里——坎普尔。与她会见,听她讲话;如遇适当的机会,在工作中给她一些帮助。心灵告诉我,在她心目中,我得到了适当的位置。啊,陌生女人!对你的认识没完没了,也将无穷无尽!

    我的命运不错,在这世界上,我总算找到了适当的位置。

    (1914年10月)

    黄志坤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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