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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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活着还是死了(2/2)

    什里波迪走后,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说:“朋友,你继续呆在这里,就不太好了。人们会怎么议论呢?”

    迦冬比妮严肃地望着久格玛娅的脸,回答说:“人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久格玛娅听了她的话,十分惊愕。她气乎乎地说:“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和我们可有关系呀。我们把别人家的媳妇留在自己家里,怎么向人们解释呢?”

    “我的婆家在哪里?”迦冬比妮问道。

    久格玛娅在想:“啊,多可怕呀!这个不幸的女人在胡说什么呀?”

    迦冬比妮慢吞吞地说:“我算你们家的什么人呢?我在这个世界上又算什么呢?你们有欢笑,有哭泣,有爱情,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可我只是在观望着。你们是人,而我只是个影子。我不理解,神灵为什么让我到你们这个世界中来。你们也在担心,我会给你们的欢乐带来不幸——我也不明白,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既然天神没有再给我安排住处,那么我就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因此就转游到你们这里来了。”

    她就这样一边凝视着自己的女友,一边讲述着。久格玛娅似乎明白了她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她并没真正理解,所以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问什么,就心情沉重地离去。

    四

    夜里10点来钟,什里波迪从拉尼哈特回来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滂沱大雨里了。潇潇雨声,使人感到,雨没有尽头,夜也没有尽头。

    久格玛娅问道:“是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以后再告诉你。”什里波迪说着脱掉外衣,就去吃饭。然后他倒在床上吸烟,心情十分沉重。

    久格玛娅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好长时间都没有再问。后来她走进卧室,问道:“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你倒是说说呀!”

    “肯定是你弄错了。”什里波迪说。

    久格玛娅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生气。女人们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即便有错,聪明的男人也不要说出来,最好把它揽在自己的身上。久格玛娅有些激动,她说:“我倒想听一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里波迪说:“你安排在我们家住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

    久格玛娅听到这种话,就很容易生气——特别是从自己的丈夫嘴里听到这种话,就更容易激动。久格玛娅说:“我的朋友我还不认识,难道还需要向你来请教?你讲得多好听呀!”

    什里波迪解释说,这里用不着争论话讲得好听不好听,而需要拿出证明来。久格玛娅的女友已经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久格玛娅说:“喂,你听着!一定是你弄错了。你是不是真去了,是不是真听人们这么说的,这都是值得怀疑的。谁让你亲自去了?写封信去问一问,一切都会弄清楚的。”

    什里波迪看到妻子这样不相信自己,感到很难过,于是就开始详细地列举所有的证据,但是他还是没有能够说服妻子。夫妻俩一直争论到半夜。

    立即从家里把迦冬比妮赶走——对于这个问题,夫妻之间是不存在分歧的。因为,什里波迪坚信,是他的客人冒名欺骗了他的妻子,而久格玛娅则认为,她是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尽管如此,他们夫妻俩对于这场争论,还是谁都不肯认输。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忘记了迦冬比妮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

    一个说:“真是碰到了大难题!我是亲耳听说的。”

    另一个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根本不相信。我是亲眼看到的!”

    最后,久格玛娅问道:“好了!你说说看,迦冬比妮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想:要是在这个日期之后迦冬比妮还有信来,那就可以证明,是什里波迪弄错了。

    什里波迪说出了她死亡的日期,夫妻俩算了一下,发现这个日期正是迦冬比妮来到他们家的前一天。一发现这种巧合,久格玛娅的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什里波迪也感到有些恐惧。

    正在这时候,他们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一股湿漉漉的冷风吹进来,灯一下子就熄灭了。黑暗从外边窜进来,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迦冬比妮走进房间,站在他们的面前。当时正是午夜一点,雨还在外面下个不停。

    迦冬比妮说:“朋友,我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但是现在我已不再是活人,我已经死了。”

    久格玛娅惊叫起来,而什里波迪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虽然死了,但我并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灾难。既然在人世间没有我的安身之地,在阴曹地府也没有我的位置,那么让我到哪里去呢?”她用激烈的声音喊叫着,仿佛要在这阴森的雨夜唤醒沉睡的造物主似的。她又问道,“啊,让我到哪里去呀?”

    迦冬比妮说完之后,就离开那对几乎失去知觉的伉俪,离开那漆黑的房间,到宇宙中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五

    很难说,迦冬比妮是怎样回到拉尼哈特的。一开始,她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她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一直蹲在一座破庙里。

    雨季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村里人担心,暴雨即将来临,都急忙回到自己家里。这时候,迦冬比妮从破庙里走了出来。当她来到婆家的门前,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她用纱丽遮住脸,往屋里走去;守门人错把她当成女仆,也就没有阻拦。就在这个时候,狂风突然大作,暴雨倾泻下来。

    当时,这家的女主人——沙罗达松科尔的妻子,正在和她那寡妇小姑子打牌。女仆在厨房里忙着;孩子发烧刚退,躺在卧室里的床上睡着了。迦冬比妮避开所有的人,走进这个房间。我不知道,她回到婆家来想做什么,恐怕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大概只是想来看一眼这孩子。至于以后她到哪里去,怎么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

    在灯光下,她看见这个多病而瘦弱的孩子,握着拳头睡着了。看到这种情景,她那颗炽热的心仿佛干涸了——要是我能把他搂在怀里,替他承受一切痛苦,那该多好哇!随后,她想起来:“我已经不在了,谁来照看他呢?他母亲喜欢交际,喜欢聊天,喜欢打牌。以前,她把孩子交给我照看,就不再管他了。她对教养孩子,从不沾边。那么,现在谁来精心照料他呢?”

    就在这时候,孩子忽然翻了一下身,半睡半醒地叫道:“婶婶,我要水。”哎!我已经死了。我的宝贝,你现在也没有忘掉你的婶婶啊!迦冬比妮急忙从水罐里倒出来一些水,把孩子抱在怀里,让他喝。

    这孩子在睡梦中已经习惯让婶母喂他水,所以,这一次他也一点儿不感到奇怪。最后,迦冬比妮总算满足了自己长期以来的宿愿,她吻了吻孩子,然后又把他放在床上。这时孩子醒了;他搂着他的婶婶,问道:“婶婶,你是死了吗?”

    他婶母回答道:“是的,孩子。”

    “你这不是又回到我身边来了吗?你再不死了吧?”

    迦冬比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一声响——原来女仆手里端着一碗西谷米饭,走进房间,看见迦冬比妮就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摔了饭碗,突然晕倒在地。

    女主人听到叫声,放下牌,急忙跑过来。她一走进房间,完全惊呆了,想跑出去,腿却不听使唤,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这种情景,孩子也感到害怕了——他哭着说:“婶婶,你走吧!”

    过了这么多天之后,迦冬比妮今天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死。这古老的房舍,这一切摆设,这孩子,这爱的感情,对她来说都是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并没有任何隔阂和距离。在女友家里,她觉得自己的确死了,可是当她来到这孩子睡觉的房间,却觉得,她这个孩子的婶母根本没有死。

    她激动地说:“姐姐,你看见我为什么这样害怕?你看,我不是和原来一样吗!”

    女主人再也站立不住,晕了过去。

    沙罗达松科尔听妹妹述说之后,亲自来到内室。他双手合十地对迦冬比妮说:“孩子他婶儿,你这是干什么?绍迪什这孩子是我家的一根独苗。你为什么要来看他呢?难道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吗?自从你去世后,他就一天一天消瘦,他的病还没有好,白天黑夜地呼叫‘婶婶’。你既然已经辞别了人世,就请你中断这虚幻的纽带吧!我们一定会很好的祭奠你的。”

    当时,迦冬比妮再也忍不住了,她用激动的声音说:“哎呀,我没有死呀,我并没有死!我怎么向你们解释我没有死呢?你看,我这不是活着吗?”

    她说着从地上拿起铜碗,向自己的前额砍去,前额被砍破,鲜血流了出来。

    她说:“你看,我不是活着吗?”

    沙罗达松科尔犹如一座雕像,呆呆地立在那里。孩子吓得直喊爸爸,地上倒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迦冬比妮一边喊着“我没有死呀,我没有死”,一边离开了房间,从楼梯上跑下来,跳进院内的池塘。沙罗达松科尔在楼上房间里,只听到扑通一声。

    一整夜都在下雨,第二天早晨雨还在下,直到中午都没有停。迦冬比妮以死证明,她原来并没有死。

    (1892年7月)

    董友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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