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话练习
女的说:“不,别开灯。先别开灯。”
“该开灯了。”男的说,“这昏昏暗暗的好吗?什么也看不清。”
“好,就这样最好。”女的说,“你还坐到这儿来。”
“就这样,”女的说,“让光线一点点儿暗下去到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觉得这样好吗?”
她说:“我现在还能看见你,慢慢的让天完全黑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男的说:“行啊,听你的。”
“你觉不觉得这样好?你自己觉不觉得好?”
“行,就这样吧。”
“别凑合。好,还是不好?”
“一定得让我把好字说出来,是不是?”
“我怕你觉得不好。你真的觉得好吗?”
“所以你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松一下。”
女的停了一会,笑笑,然后说:“好啦,你继续讲吧。”
“能轻松一下的时候,人就应该尽可能轻松一下。”
“好啦,你继续讲吧。”
“你越是怕这个怕那个,不管什么事,结果反而会更糟。”
“我是这样,”她说,“我也知道我是这样。”
两个人都停了一会。
“可我没办法,”女的又说,“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就快要出点什么事了。”
“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嘛?!”
“你别喊。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别老对我喊行吗?”
男的声音放轻:“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女的想了一会,说:“你别笑我。”
“当然。不笑。”
“你笑我也没关系,可你别冲我喊。”
“既不喊也不笑。”
女的又想了一会。男的认真地等待着。
“没事了,”女的说,“我现在又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了。”
“老天爷,你可真行!”男的说。
女的说:“咱们不说这事了。”
她说:“不说这事了好吗?”
“好啊,听你的。”
“继续讲你们招生的事吧。”女的说,“后来怎么了,到底要谁不要谁?”
“还没最后定。反正初试通过的这九个人里最后只能留七个,得刷掉两个。”
“刷掉哪两个?”
“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得有两个被刷掉。”
“要是让你来决定呢?”
“这事不能完全由我决定。”
“假如完全由你决定呢?”
“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
“不是兴趣。我总想着那九个比我还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不知最后是哪两个倒霉。”
“有五个已经定了。其中五个肯定录取了。现在是剩下的四个当中到底刷掉哪两个。”
“这四个当中注定有两个要倒霉了。”女的说,并且连连叹飞。
男的说:“什么事你都能用来折磨自己。”
男的说:“到底是哪两个倒霉还说不定。”
“九个你们就都要了算了。”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是被刷掉的两个倒霉还是被录取的两个倒霉,很难说。”
“嗯?为什么?”
“也许没被录取的倒是一辈子过得轻轻松松自自由由,没那么多奢望。也许没被录取倒是一件好事。也许没被录取将来的痛苦感倒要少一点。这是件说不准的事。”
“是。”女的说。
“是,”她说,“是很难说。”
“所以谁也说不准倒霉的是哪两个,或者走运的是哪两个。”
“其实我早就这么想过。唉——”
“你别又这么认真好不好?”男的说,“你这人总这么缺乏幽默感。”
“你看,”男的说,“现在这四个里头有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假如我们最后录取了两个女的,那样我们就很可能是拆散了一对好夫妻。你想是不是有可能?”
女的笑笑:“是,是有可能。”
“但也可能相反,结果会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成全了一对好夫妻。你仔细想想。”
女的笑着:“嗯,也有可能。”
“如果我们录取了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呢?这样他们俩就认识了,很可能结果成了恋人。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这个男的是个很坏的恋人呢?不,不,最好不说哪个很坏,这样的事很难用好坏来判断。如果这个女的因为这个男的而一生都很痛苦呢?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有过的。”
“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女的说。
“我是说那四个考生,”男的说。
“可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女的说。
“嗯,你相信得可能有道理。”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男的说:“如果那个女的没被录取,她可能就永远也没机会认识那个男的,她的一生就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大概倒会很幸福,她说不定会遇到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会在某一天遇到一个她非常满意的男人。”
“我绝对相信你不是你先说的那种男人。”
“那还得看你是不是那种太挑剔的女人。”
“我不是!”
“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行了行了,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他说。
“我确实不是那种很挑剔很的女人。我不是那种啰哩啰嗦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也讨厌那种女人?”
“我们不是一直在说我们表演系招生的事吗?我是说那四个考生,被不被录取,你都弄不清意味着什么。录取不录取,之后都有无数种可能。但录取与不录取,结果肯定不一样。”
“我说过我对你绝对满意。”女的说。
“我是不是说过?”女的问他。
“你说过。”他说。
“你信不信我对你绝对满意?”
“我信。不过别用‘绝对’这个词,这个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并没有反过来要求你也得对我绝对满意,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绝对满意,这行不行?”
“不管怎么,别用‘绝对’这个词。”
“那好,我以后不用这个词。”
“用‘相当’,用‘相当’就足够了。”
“好吧,那以后就用‘相当’。”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唯命是从。”
“行,我以后尽量不唯命是从。”
“老天爷,你好起来可真让人招架不住。”
“我从来都好。”
“咱们把灯开了吧,”男的说。
“不,别,别开灯。”
“你看,”女的说,“只剩下天边那儿还有一点儿亮了。”
“你看,”还是女的说,“空地的那边是树林,树林的上头还有一点儿亮。树林的后头是山,山和天相连的地方还有一线光亮,山后边呢,是海,亮光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你说得真简单,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出几千里去了。”男的说。
“那光亮在海上,走过海,走过山,走过树林,走过那片空地,走到我们这儿。”
“你说的真容易。你实际去走走看。”
“走到我们这儿把我们显现出来,我才看见了你,你才看见了我。”女的说,“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本来并没有你,也并没有我,后来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问他,“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我这时候看你是这样,另一个时候看你又是另一个样,”女的说,“这真是太奇怪了。”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你看我这裙子漂亮吗?”
“还好。”
“你看我的发型要不要变一下?”
“也可以。”
“你这样逆光看我,觉得好吗?”
“不错。”
“你就是不说‘真好’。”
“要说还不容易吗?”
“可你就是不这么说。”女的说。
“你从来不这么说。”她又说。
“你很少这么说。”她说。
“反正你总是想尽办法苦恼自己。”男的说,“在任何又高兴又轻松的时候,你都能想办法把它变得又痛苦又紧张。这方面你是天才。”
“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本来很好。”
“要是我不说刚才那几句话,你真的觉得特别好吗?”
“总归你是得让我把‘真好’呀、‘特别好’呀什么的都说出来才行。”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男的说,但他很快又把声音放轻些,尽量柔和些,说:“是。”
“我知道,”女的说,“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你别又冲我喊。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想,有什么事好出嘛!”
“你别在意。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可我总感觉就要出点儿什么事了。”
“把灯打开好吗?”
“不,你别。”
“这么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你别开灯。来,还坐到这儿来。”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非常好。”
“你躺下吧,你躺一会,”男的说。
过了一会,男的又说:“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没别的办法。”
“这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我们都得尽力去忘掉一些事。”
“这我懂。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总喜欢用‘绝对’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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